傅雷,我国著名文学翻译家、文艺评论家。一生译著宏富,译文以传神为特色,更兼行文流畅,用字丰富,工于色彩变化。傅雷的一生,用中国话说就是“君子”,用外国话说就是“绅士”,对祖国的忠诚、对艺术和学问的忠诚、以理性和道德控制自己、高尚的品格、高雅的修养,这些都是他教育下一代的准则。傅雷对子女的教育既有严格的管教,又有父性温柔的光辉,这些至理名言在他写给傅聪的信中洋洋洒洒毫无保留。本次推出的《傅雷书信集》,共分“给孩子的信”和“致朋友的信”两部分。前者择取了《傅雷家书》中部分精华篇什;后者则是傅雷与罗曼·罗兰、刘抗、黄宾虹、巴金等人的通信,这些信件不仅表现出傅雷的艺术思想、道德情操、对儿子的爱,而且,他在特定时期的生活境遇和内心世界也得以显现。
傅雷(1908~1966),上海人。著名文学翻译家、文艺评论家。翻译作品包括《约翰·克里斯朵夫》《贝多芬传》《艺术哲学》《高老头》等经典名著34部。译文以传神为特色,更兼行文流畅,用字丰富,工于色彩变化。1981年,三联书店出版了《傅雷家书》第一版,收录了傅雷写给儿子的诸多书信,以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挚爱、期望,以及对艺术、国家和世界的高尚情感,感动了无数读者。《傅雷家书》也成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最优秀的青年思想修养读物之一。本次推出的《傅雷书信集》,共分“给孩子的信”和“致朋友的信”两部分。前者择取了《傅雷家书》中部分精华篇什;后者则是傅雷与罗曼·罗兰、刘抗、黄宾虹、巴金等人的通信,这些信件不仅表现出傅雷的艺术思想、道德情操、对儿子的爱,而且,他在特定时期的生活境遇和内心世界也得以显现。本书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新编出版。
家和:
昨日一信写得太匆忙,一则伦敦的日程与港岛的日程显然冲突(除非别有缘故),急于通知你;二则心情太兴奋,情绪乱糟糟的,无从表达,你看了梅馥的短短几行想必也感觉到。年纪大了,我们两人比以前更神经质,一有刺激,不论悲喜,都紧张得不得了,一时无法平静。你的信写得又细致又生动,从接送飞机到饭菜,我们仿佛一一亲历其境。孩子每半年的日程表总预先寄来,我像日历月历一般经常翻阅,对照着地图,在想象中跟着他到东到西,还计算两地的时间差别,常常对梅馥说:“此刻他正在某处登台了……此刻他大概在某地的音乐会结束了……今天他正在从某地到某地的飞机上……”和他通信多半长篇累牍的谈艺术,音乐——某个作家,某个作品,谈人生,谈祖国的文化,诗歌,绘画,东方民族的特性。所以虽然离别八载,相距万里,我们并无隔膜。你说的不错,孩子的长处短处都和我们俩相像。侥幸的是他像我们的缺点还不多,程度上也轻浅一些。他有热情,有理想,有骨气,胸襟开阔,精神活跃,对真理和艺术忠诚不二,爱憎分明,但也能客观的分析原因,最后能宽恕人的缺点和弱点;他热爱祖国,以生为中国人而自豪,却并未流人民族的自大狂。他意志极强(至少在艺术上),自信极强,而并未被成功冲昏头脑,自我批评的精神从未丧失,他对他的演奏很少满意,这是我最高兴的,艺术家就怕自满,自满是停滞的开端,也便是退步的开端。当然他还有许多缺点:主观太强,容易钻牛角尖,虽然事后他会醒悟,当时却很难接受别人的意见,因此不免要走些弯路——主要是在音乐方面;而人事方面也有这个毛病,往往凭冲动,不够冷静,不能克制一时的欲望。他的不会理财,问题就在于此。总之,他的性格非常复杂,有一大堆矛盾:说他悲观吧,他对人生倒也看得开看得透,并且还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他常常提的一句话)的傻劲;说他乐观吧,对人类的前途却也忧心忡忡。其实这些矛盾在我身上也照样存在。恐怕就因为此,关于他的一举一动,一星半点的消息,特别容易使我激动:他的一切经历,仿佛是另一个“我”的经历。你是老朋友,不至于认为以上的话有替儿子吹嘘的嫌疑。你欣赏他,所以我乐于和你谈谈我对他的看法,同时你站在第三者地位,也可看看我们父子是否真正相互了解。你提到我们的教导,老实说,一大半还是他的天赋。我给他的教育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太严太苛求,自己脾气坏,对他“身教”的榜样很不好:这是近十年来我一想起就为之内疚的一点。可是孩子另有一套说法替我譬解,说要是他从小没受过如此严格的教育,他对人生,对痛苦的滋味决不会体味得这么深这么早,而他对音乐的理解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远远超过他的年龄。平心静气,拿事实来说,他今天的路,没有一条不是我替他开辟的,但毕竟是他自己走下去而走得不无成绩的。例如中国哲学,诗词,绘画,我的确给了他熏陶的机会,可是材料很少;能够从很少的材料中领悟整个民族文化的要点和特色,那都是靠他自己——尤其是靠天赋,他本身的努力除了音乐以外,在别的方面也并不多,甚至很不够,但终究能抓住精神,当然是天赋帮他的忙,我们不能侥天之功以为已有。
在电话中曾再三阻止他留钱在香港,不料他还是存了款子在你那里。事实上,我们并无需要。写到此,想起一件事来:你若为音乐会事去电新西兰,电报费务望就在那笔款子项下开支。你是代我们办事,费了心出了力,怎可以再贴钱呢?你知道我的脾气,朋友之间赠送管赠送,代办管代办,两不相混。所以你千万不能客气,免得我们心里不安。我们心里不安,你也不会愿意的,是不是?媳妇与一般的媳妇不同,我们在他们订婚时已感觉到。这几年更证明了这一点。多少人家的儿子在海外娶了亲,对方还是中国女子,同国内的翁姑经常亲亲热热通信的能有几个?更不用说外国媳妇了。当然这也有许多原因:首先是弥拉的本质不错,其次是她的家庭出身,他父亲一开始就尊重我的些少成就,也尊重我是中国文化界的一个代表。他们是从聪的嘴里知道我的为人,也从聪本身的为人处世及艺术上看出我们的家庭。在弥拉的信中,我们清清楚楚知道聪是不断和她提起我们的。另一方面,几年来小夫妻俩有什么不和,我也是一封中文信一封法文信(特意不用英文,不让聪看懂)絮絮叨叨的劝这个劝那个。好在他们自己也很会转圜。听聪对你提到弥拉的话,可见他还是很客观。他也知道“人生”是最高深的一门艺术,而夫妇生活便是这门艺术中最重要的一个科目。
我们真正牵挂的倒是他不会安排经济问题。演奏家的命运——尤其是青年演奏家,多半掺在变化无常的群众手里,一朝时髦风气转了向,很容易门庭冷落的;不有一些积蓄怎么行!何况弄音乐既消耗体力,又消耗精力,在台上如此波动,神经如此紧张(也有冷的艺术家,能不动感情,但聪不是这个类型)。一年到头他飞东飞西,天南地北的奔波,仅仅做到一个收支相抵,到底有些危险。只要略微计算一下,调度得合理一些,照他电话里告诉我们的每月家用,我敢打赌,满可以减少百分之二十的支出,而决不影响他们的生活水平,饮食水平。此事拜托你和他细细谈一谈。
世界上也正有巧事,也就是你所说的缘分,你居然能守在家里接到他的电话!当日晚上不来长途电话,我早猜到原因,我和梅馥说:“那准是怕我们一夜不能睡觉。”骨肉之间的体贴不明说也同样感觉得到。五月三日夜,梅梦见聪还是小娃娃的模样,喂了他奶,他睡着了,她把他放在床上。清早梅馥和我说了,不出半小时就来了电话!我们梦见孩子以及弥拉和小孙儿的事不知道有过多少回,这不过是最近的一次,而正好和电话连在一起!
假定在港演出成为事实的话,即使不招待记者(聪向来不喜欢这一套),个别撞到旅馆来的恐怕还是难免,要挡驾而不得罪他们也不大容易。我知道你善于应付,聪也该有相当经验,不过港九情形复杂,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麻烦,报纸的党派背景又错综万状,尚恳事先多与沈先生考虑。目的无非要稳稳当当开完演奏会,既不招惹特殊势力,也不引起国内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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