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红霞不止一次听他们这样感慨:“唉,这地方,简直就是个村儿!”
他们不说“村”,而说“村儿”,一听这流畅的鼻音很重的“儿化音”就知道了他们的来历。对了,他们都是北京人,北京知青,在这里,在黄土高原上插队落户。他们都有着特别复杂、特别曲折的经历,那是潘红霞这样的本地女孩儿所不能了解的。比如陈果,陈果来自一个赫赫有名的学校——101中,它的前身,据说是延安保育院,“马背上的摇篮”说的就是它。也许陈果自己并没有张扬,可是,没多久全校差不多有一多半人还是知道了她不平凡的来历。这投有什么,潘红霞想,要是换了我,我会让全校的人都知道。
陈果插队六年后,最终落脚在了一个叫“太谷”的小城,在那里的一家制药厂当工人,那家制药厂,倒是远近闻名的,生产一种古老的妇科良药“定坤丹”,据说是宫里的秘方,所谓“宫闱圣药”,后来流传到了民间。当然这和陈果没什么关系,陈果根本不关心这些,陈果每天要做的事,是写各种材料,她是厂宣传科的干事,所谓“以工代干”指的就是陈果这样的人。
“宫闱圣药”让潘红霞感到了神秘,其实,关于陈果的一切,在这个经历简单心地也简单的女孩儿眼里,都是神秘的:她的来历,她的经历,她到过的那些地方。潘红霞喜欢所有神秘的事物。她很庆幸自己能和陈果这样的人在一个学校一个班里念书,而且,还同住一间寝室。
是啊,要不是十年的蹉跎,潘红霞怎么会和陈果同在一座城市、一个学校、一个班里做同窗呢?在一个正常的年代,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她们相差七八岁,当陈果已经是北京这座辉煌的都城中一个初中学生的时候,潘红霞才刚刚迈进本地小学的校门,学汉语拼音,学大小多少、上下来去,学那篇忆苦思甜的课文:
爷爷七岁去讨饭。
爸爸七岁去逃荒,
今年我也七岁了,
背起书包把学上。
如果一切正常,她们将永远不可能相遇和相识。她们各走各的路,就像不同轨道上的两颗星星。但是他们都无可选择地遭遇了这个非常时代。他们,潘红霞、陈果、所有的人,当然,还有刘思扬。
刘思扬也来自一座小城,那座小城在后来的岁月中,将以它完好的城墙和明清时代的民居建筑而闻名世界。但是在1978年,它很沉寂,没人知道它发达的未来。刘思扬就在这小城中一家柴油机厂做机工,开牛头刨。他整天穿着油腻腻的劳动布工作服,可是头发总是洗得很干净,上面有“海鸥牌”洗头膏的香味。他还有个癖好,喜欢在高高的没人的旧城墙上看书,这使他和本地人区分了开来。本地人,除了撒欢儿的野孩子有谁会理会这破墙呢?从一生下来,它就在那里了,又不能靠它吃,也不能靠它喝,只有外来人,才会对它的存在感到好奇。这个外来人刘思扬,这个小资产阶级的刘思扬,当他忍受不了小城的庸常和窒息时,他就总是爬上城墙,好像,这是他从生活的泥淖中出逃的方式。在某些节假日,他的女朋友会从另一座小城赶来看他,他也爱把她带到衰草丛生的城墙上,他们就在那里拥抱、亲吻。
他们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文学化地活着。
刘思扬以全县高考第一名的成绩,成了那小城的名人。可是他运气不好,他填报的第一志愿“北京大学”不知因为什么没有录取他,却把个第二名录走了。这样,他就来到了这里,这座内陆城市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做了潘红霞的同窗。潘红霞想,这多偶然哪,她还想,这多幸运哪。
潘红霞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那就是,她是个知道珍惜的人,她懂得“感恩”。这是人的一种禀赋,有人有,有人没有。比如陈果,陈果就是活一百岁,经受再多的磨难,她仍然是不知道珍惜的,对了,这是一种才能,就像爱。“生活教会了我们珍惜”,这话是一句谎言。潘红霞他们班上,五十几人,人人都有鸿鹄之志,不少人都对最终落到这样一所末流学校感到委屈和不满。可是潘红霞不。潘红霞内心很快乐。她虽然也会对这新环境中一些事情发发牢骚,比如食堂糟糕的饭菜,比如遥远的水房,比如根本没有几本藏书的图书馆,可这又算什么呢?这一切都无法伤害到她的快乐。她有时甚至都为自己的快乐不好意思。夜深人静,有时她会忽然从梦中醒来,八个人的寝室,鼾声此起彼伏,鼾声就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她,她就问自己,潘红霞你这是在哪里?在什么地方?然后她回答说,在你想在的地方。这回答,一下子,让她眼里涌满热泪。
1978年,人们感受着朴素的快乐,在百废待兴的校园,清贫的土壤和快乐的空气特别适合浪漫主义的生长。到处是不再年轻的面孔,皮肤粗糙,上面布满风霜的痕迹,但经历很快地就变成了故事。携带着故事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吸引着年轻姑娘的目光,感伤的情绪在甜蜜中泛滥着,苦难变成了高贵的印记。
潘红霞没有值得炫耀的经历,没有苦难的财富,这让她感到自己平庸。她和这古城中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该上学的时候上学,该停课的时候停课。后来,“复课闹革命”时,她进了初中,只读了一年,就领到了一张“结业证”。那是1971年,她还不满十六岁,从此就走上了“社会”。这所谓的“社会”,其实就是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厂,隶属于这城市的手工业局,从前,是一家街道小厂,生产一些铁制的杂货用品。她就在这小厂狭窄局促的空间里,伴着一台老掉牙的皮带车床,度过了将近八年岁月。所以,对她来说,重返校园,开始一种完全不同的新生活,是一种救赎。尽管这学校名不见经传,可它拯救了她。
这座内陆城市的最高学府,当然是以这省份名字命名的那座大学。它有悠久的历史,创办于二十世纪初:1902年,是中国的第三所大学堂。它的创办人,是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用令我们屈辱的庚款创办了这所大学,参与创办的,还有当时的清廷大员岑舂煊。总之,它是有根基的,有身世的,当然,也是衰落的。不像潘红霞的学校,几乎没有历史,白手起家。所以,那个学校里的学生,都比较骄傲,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没办法的事,没落的世家子哪个能不骄傲呢?P6-9
《隐秘盛开》分两个晚上看完,哭了两大场。蒋韵的文字,像一朵红云,带着我们的心思,穿过阴晴圆缺的夜空。她写的爱情,平凡而忧伤,淡然而宿命。在命运的安排下,二十年光阴里,淌着悲剧的暗流,却温暖醇厚。对于爱,这里没有歇斯底里的报复,只有坚贞不渝的信仰。
暗恋的情愫,化成一股淌入整个生命的泉水,暖暖地流着,直到生命的尽头,依然是潺潺不尽。这场暗恋,它远离险恶,远离阴暗,远离诡谲,是似水流年,是面朝大海,是春暖花开而不败。
——读者湾湾呢留言
看完这篇小说,我久久不能平静。蒋韵老师,我们爱你,谢谢你把这个浪漫爱情、孤独执守又痛断肝肠的故事讲给我们。
——一位新浪网友留言
手里有书,看得流泪。这是近年来我看到的最震撼的爱情题材的小说。这样的作家,这样的作品,不能被忽略。
——一位新浪网友留言
起初,写《隐秘盛开》,动机很简单,是因为听了一个故事,那里面,有令我感动的温暖的东西:古典爱情,以及,我们那个时代的精神气息。写它,差不多是一时的冲动,但写着写着,有些意想不到的改变发生了。
也许,只有在童话和寓言里才有的纯粹与极端,像水墨的山石一样,在我貌似平静的书写中,凸现出来,让我自己也感到了一些惊诧和陌生。
后来,我说,我写了几个天才——爱的天才,天才是注定要为她(他)所独具的天赋而献身的。.莫扎特献身音乐,梵高献身绘画,而我的潘红霞们,则献身爱。只有这些爱的天才,才会把俗世中的爱情,人间的爱情,改造成信仰。
汤显祖把人类划分成了两个天下:“有情天下”和“有法天下”,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几百年前是这样,几百年后,就是到了二十八世纪,我想,也仍然会是这样。爱的天才,是“有情天下”中的奇花、精粹,就像安徒生的“小人鱼”、《巴黎圣母院》中丑陋的敲钟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美丽而不幸的格鲁什卡,还有,就是那个荣国府中的逆子贾宝玉——上下五千年,偌大一个中国,唯此一人,唯这个奇异的博爱的男人,把少女的美视为这世界的意义和终极的理想。
毋庸讳言,古往今来,“有情天下”永远都在被“有法天下”所围剿,今天,在这个物欲统治的年代,这个欲望比天大的新世纪,早已没有“有情天下”的寸土之地。当年,贾宝玉还有一个虚构的春天般美好的大观园,而今天的潘红霞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一具肉身,还有什么?所以,那个“有情天下”,就在这具身体之中,这个肉身的生命深处,与它同在,不可剥离,无从背叛。悲剧感,或许,就是由此而生。
不可剥离,无从背叛,这宿命的悲剧,在我小说中另一个人物“拓女子”身上,表现出的则是惨烈。也许,这里面还隐藏了另外一个主题,于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的天敌——米小米诞生了。我用米小米的眼睛,来审视她的母亲,一个曾经目不识丁的村姑,却被几个来自大城市、自认为担当着启蒙重任的插队知青所选中,就像被上帝所选中一样,做了她们启蒙的试验田。那是一个异常成功的试验,她们在她身上,随心所欲地,播下了浪漫主义的种子,她们给了她知识,还有人生的梦想。然后,她们一个个,远走高飞,留下这一个孤独的战士,一个人,坚守着那浪漫的理想,一个人,九死不悔地,和不可抗拒的命运作战。那是多么惨烈多么血腥的战争!一个人,面对着整个世界!到最后,那些弃她而去的启蒙者,也最终会和生活媾和,做了背叛者。可她不会,她无从背叛,因为,那个“有情天下”,就在她血肉的体内。
我不是一个仲裁者,我也不想去评价启蒙和被启蒙者之间的道德关系。但是我的米小米要评价,甚至,是声讨。“在我可怜的母亲孤身一人和命运作战的时候,她们在哪里?卡佳们在哪里?这些让她‘睁开了眼睛’的人在哪里?不用说,她们早就撇下她跑了,回到她们熟悉的城市了,回到她们的人群和生活中了。她们在‘老莫’吃酸黄瓜喝罗宋汤的时候,甚至,在她们自己也和生活同流合污的时候,我妈她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壮烈地、没有任何声援任何救助地,用她唯一武器,她的血肉之躯,捍卫着她们让她睁开眼睛看到的东西,她只有一条命,可是她死了三次!”所以,我的米小米,她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任何现成的真理。
几年前,一个十七岁的小少女对我说,读了鲁迅的((孔乙己》,才知道,莎士比亚的悲剧有多么贵族,人人都死得那么庄严,痛苦全都是高贵的痛苦!我很震动。所以,在这个故事中,我让米小米,这个卑微者永远保持着她的警惕和警醒,当然,也是我的警惕和警醒。我让米小米用她犀利的眼睛,来审视与她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群,另一种人生,从而构成一种复调的效果。同时,这也是对我,一个书写者的审视甚至是,叩问。
写爱情故事,不是我的擅长。《隐秘盛开》是我第一本与爱有关的小说。我生活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内陆城市,从前,我的小说,大多都和这城市有关,多年来我一直在探究我和这城市奇怪的关系,我生活在这城市之中,却固执地将自己放逐到这城市之外,所以,在精神上我是一个漂泊者。城市让我窒息,不仅仅是我的城市,越辉煌的城市就越让我心存恐惧,我永远在它们之外。其实,在《隐秘盛开》中,也仍然有一种漂泊的气息贯穿始终,如同我的呼吸。
这个故事,其实,与死亡有关。
也可以说,与爱情有关。
所以,它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个地方开始,比如,2004年早春的巴黎,比如,1969年严寒的吕梁山区,故事中的人物朝我们走来时,你无一例外地都可以从她们身上发现某些共同的东西,那就是,让人疼痛至死却不能放弃的爱意。
从远处说起
可以从遥远的巴黎说起,但可以肯定,真正的故事,不是发生在那儿。
两个女人,很偶然地,参加了一个自助旅行团,她们从巴黎出发,准备到西班牙去。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使她们改变了旅行的方向。两个女人中,年轻的那一个,酒量很大,脾气也很大,不那么好相处,年长的那个看出了她是一个有秘密有心事的女人。当然,谁没有秘密和心事呢?有一天她们两人坐在一家乡村旅馆的酒吧里,谈起了往事。一定是因为酒的缘故,她们都有点喝多了,年长的那个先说起了自己,那是一个爱情故事,毫不出奇,可是正是因为这不出奇才格外令人震撼。那个故事把年轻人说哭了。
年轻人说:“你们哪!你们哪!”
那个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这年轻女人的命运。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有月亮,但不记得是弯月还是满月,空气中有大地的清香,植物的清香。在她们不知道的那些酿酒作坊里,葡萄正在悄悄发酵——那里是著名的葡萄酒的家乡。一条河,在漆黑的夜里,缓缓流淌,流过一望无际的广阔麦田,流过森林、城堡和昔日的狩猎场,流过丘陵起伏的酣睡的乡村,流向大西洋。她们听不到那水声,可是能感觉到它就在近处,就在她们身边,安静、温暖、柔美,她们都是那种对河流特别热爱的女人。
故事这样开头,显得很陈旧,但是我喜欢陈旧。我喜欢一个故事里有时光留下的痕迹,就像老建筑。
尘世间,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以神的完美方式来爱一个人。隐秘盛开,那寂静中难以抑止的激情……他们是爱的天才。
《隐秘盛开》描述了一场漫长、无望而又震撼人心的暗恋。女主人公看似普通,其实却是一个世间稀有的爱的天才。她以与众不同的方式,创造一个非凡的爱情神话。小说写尽爱情中的深挚、疼感、克制中的绝望和无望中的尊严。这是一部饱含激情和深情的作品,感人至深。
小人鱼步步走在刀刃上,但这种疼痛始终不被诉说,使不知情的王子得以一直享用他的幸福。可能人和神的区分就在这里,我们无法像神那样忘我无私而又毫无噪音地爱着,并牺牲。尘世间,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以神的完美方式来爱一个人。隐秘盛开,那寂静中难以抑止的激情……他们是爱的天才。
《隐秘盛开》描述了一场漫长、无望而又震撼人心的暗恋。女主人公看似普通,其实却是一个世间稀有的爱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