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吧,不用送我。等会儿记得补下眠。
……得啦得啦。
算不上光亮的房间,甚至,要是没有一扇窄长的窗便暗得跟夜一样。
而有了从窗透进的亮光,一切的暗都变得能慢慢呼吸了,或许还能悄悄干起些什么来。她的影子明明白白地压在床单上,如同身下漫出一片清冷深湖。午后,周遭难得的寂静追上风,围拢过来。她便不被一切打扰,双脚就那样毫无戒心地悬挂在床尾,身子平躺。
那是房间内最接近窗的地方。只稍离远点儿,便看不清她是醒着的,还是已经入睡。
想要催眠世界似的,脚还在惬意地前后摇摆,偶尔碰上床尾对面的老式缝纫机轮子边,又细细碎碎想起外婆的初恋。缝纫机座还没收进桌子里,针脚处飘出道白色的棉纺线,大概会,在它身下那蓝黑长裤侧缝附近留下影子。似有若无。这是她外婆的房间。
不久前,外婆进来,拿起放在缝纫机边上的活络油,她边替外婆涂上那金黄色的液体,然后轻轻按摩那听说是轻微错位了的脊椎尾,边问起她过去的事。那时整个房子里只有她们俩,这样的独处非常罕有。
正确来说,她问起的是外婆的初恋。
这回,她头一次,在之前刚进门的时候就故意去望望神台上外公的照片。那是还没彩色胶卷时、大部分人都到照相馆拍过的那种大头照,先冲晒出黑白照片,再用幼细的毛笔上色。五十来岁的外公在照片里微笑着,眉骨明显,鼻梁直挺,给人混血儿的印象,重点是嘴唇边缘上色清晰,整张脸看来绝对给人只有三十来岁的印象。相信,外公和外婆相遇那时,是他们最年轻的时候,他一定比这张照片反映出来的至少还要好看上九十九倍。
当然咯,我一辈子就他一个男人啦。外婆说。
她看不见外婆的表情,她视线专注于她的尾龙骨。
外婆大概十三岁便乘火车来到这个城市,换了好几份散工后,十六岁到某所中学做杂工,便认识了外公,十八岁跟他结婚。这样简述起来味道太淡,对自己来说,一点儿渴也不解的。她最好奇的是,在这十六岁到十八岁的两年问,外婆的初恋是如何展开的,是如何像高山深处无人知晓的白雪那样,随着与那一辈子一回的与春天的约会,缓缓回暖,渐渐融解,流经一片片密林潮石,曲折下落,会聚,再下落,又会聚……最终成为无限绵长而熠熠生辉的江河。
而她认为现在的自己,虽还没融化,但好歹,被等待良久的那春临的端倪多多少少向自己展现了些。要是作为尚处深山的白雪的话,远眺时,她终于能感觉到那苍黄萧瑟的天边好歹泛起了一点点春之红晕。
——和外公刚开始时的外婆,也有看到过这种奇妙的景色吗?
很普通啦,普通到不知该怎么说呢,刚开始就是逛街咯。解放后那会儿,谁恋爱都要逛街的对不对。
刚开始时,上班时间外,他们的确会去逛街,只是那时的“逛街”和现在意义不大一样。以前逛街不为情趣或杀时间,只为真的有迫切需要买的东西。看上去,一起逛街也是工作与各自生活责任的延伸而已。他俩便简单地如此相伴,买完就走。故意绕圈、慢走、想要相处得更久一点儿的意识,不好意思,实在未曾在他们身上觉醒。看上去似乎要比今天的约会单调逊色多了,可不期然,他们另一种谈恋爱方式,却是现在无法做到的。
轿凳,大家都在轿凳上,排排坐看电影,露天电影。不过下雨时就看不成咯。
后来,学校终于添置了简陋的幻灯机。于是,在那些不下雨又不那么想逛街的休息日(这在今天能轻易归纳为“无聊”,可无从考究当时这字眼已被发明及广泛流传使用了没有),他们就约好早早地回校占头位。原本空无一物的操场上,已摆上好几排轿凳,每排首尾相连。很快就爆满了,那里面,常能看见他们的身影。那时都不敢牵手,也没零食可拿,双手想必放哪儿也不是,尴尬又心痒得很吧。于是,只能以膝盖似有若无地碰碰,心便已泛起久久不散的涟漪。于是电影到底什么情节来着全无印象。
当然啦,阳光太猛也看不成,画面都模糊掉了。
无关晴雨,总之,婚后便几乎没有再看过。
后来还有一段,是关于外公去看电影而外婆没去的。刚想到这里,她眼前之前被随意翻开的笔记,纸页随风而起,碎碎翻卷数页后,便整本合上了。
多好。她深呼吸一下,内心赞叹。这是她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习惯随时记录有的没的。原本,外婆出去后,她躺下前,也想把这段第一次听回来的外婆的初恋记录下来。甚至,她已把它翻开到空白的一页。可是,她直接就躺下了,因为听着觉得实在太美好了。说不上来……真说不上来,这个午后的一切都太美好。而且,纸页在最恰当的时候合上了,天衣无缝。这简直是天赐的美好玄机,必定心想事成的好预感。便是这样,怀想刚好在最美好的一刻终止。她不需再回味下去。
到此为止。就够了,她就是想要这种一生一回的爱情,有何不可呢?把所有事想象得像外婆的那么简单,再身体力行,并不难办成啊。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不是吗?那熠熠生辉的江河必定永远熠熠生辉下去,不偏不倚,流向经典的、传奇式的深处。
外婆会。自己也会。
于是,拐个小角,她想起他来。
她现在十六岁,刚好外婆初恋那时的年纪。她与他之间,往后,会怎样呢。其实,尚未有任何证据被握在手中,诉诸于人。没有牵手,更别说拥抱,没有告白,更别说接吻。周围的人,甚至从来懒得为他们杜撰绯闻。只是,刚才,打完球后,大伙儿一起坐到最出名那家甜品店,只有她第一回去,红豆沙端上来后,她一尝即把抽搐的脸转向坐在侧旁的他,太甜啦一半都难灭掉,她大嚷。他没转过来,却把声音压低到仅让她听见似的:以后俩人叫一碗就行了。
说得太轻太快,以至于她到大伙儿都差不多吃完时才缓过神来。
然后,前所未有的,她脑内回溯事件的机能开关仿佛一下子被这句话“啪”的一声打开了。
回想最多的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她的印象。当时平平无奇,现在想来却全不一样了。那像口里正咬上夏日当季水果的滋味,往后若是不小心过季,没有了之后,便怎么回味也不够了。它最后只好退回喉咙处,化为清淡的甘味,悄悄藏在浓重树荫下,尽管无人知晓,却瞬间成为了往后在其之上构筑起一切可能的美好的奠基石。
过后,他还送她到外婆楼下,道别时数出他共五次连续又短促慌张的“Bye-bye”。
觉得一切都与心意达到了极致的协调与美好时,同一刹那,来自何处的伤感让心紧紧抽搐。还是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
静静地,心的确被什么紧紧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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