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被炎热和重重烦心的事儿包裹着的惠征,睡意全无,他躲在书房里,呆滞地坐在书案前,提笔在宣纸上胡乱地画着,脑子像光秃秃的雪原,白茫茫一片。
“唉……”惠征扔下手中的狼毫小楷,将肩上的夹袄拽了拽,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捻熄了灯光,脚步沉重地随着福晋走出了书房。
兰儿的父亲惠征由监生出身,人吏部当一个小小的笔帖式,朝出暮归地每日干着抄抄写写、不被人瞧在眼里的琐事,至今已十有五年了。虽说官位已跃升了三级,而局外人很难理解他是怎样在单调、无聊和压抑中一天天熬过来的。正当惠征憋着心劲儿在仕途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时,却忽然天降横祸。一生省吃俭用,做官为人均十分谨慎的祖父吉郎阿,被卷进了户部银库被盗的天字号大案中。祖父吉郎阿共计罚银四万三千二百两。因已故去,可照数减半,由子孙补赔。惠征和父亲景瑞要补赔罚银二万一千六百两!如此一笔巨大的款子,必须在三年之内交足总数的百分之六十,倘若逾期,便要被绳之以法,关人大牢。
父亲景瑞因没有按期付足补赔银两,十天前被关进了刑部的大牢。堂堂的正五品刑部郎中景瑞,一夜之间,成了本部衙门的阶下囚。这对惠征无疑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都三更天了。”三格格挽着惠征的胳膊,带着哭腔说,“你熬坏了身子,咱这一大家子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去歇息吧。”
孤寂地站在屋檐下的惠征,连连叹息着,疲惫不堪地走回卧室。临关门的一刹那,他发现西厢房还亮着灯。侧耳谛听,传来兰儿吟诵诗文的声音。他摇摇头,沉闷的心中又陡然增添了几许浓浓的酸涩。“这个格格,将来准能做大事!”白天,厨子说的那句话又响在耳畔。
“能做什么大事儿,一个女孩子家……”
可女孩子真的就不能成大事吗?
“这个丫头,哪样都好,又聪明又伶俐,又好学上进,就是性情太倔犟,只怕是红颜薄命,心强命不强啊……”
惠征在心里感叹着,眼前朦朦胧胧又出现了那辆铃声叮咚、洋溢着喜庆的喜车,喜车内,那个被红绫被包裹着的女人,妩媚地微笑着,像孟古格格,又像是自家的兰儿……
祖父的入狱,父亲的求借无门和母亲流淌不完的眼泪,种种烦心的事儿,兰儿和弟、妹们一无所知。晚饭一过,她便和弟、妹跑出了家门,要与伙伴们一起玩富有神秘色彩的“捉猫乎儿”。月亮仿佛像一尊喜眉乐眼的菩萨,把皎洁、温柔的辉光,无声地泼撒到人间。微风荡漾着,兰儿家的后园里一片谧静。
德子的家庭和兰儿家一样,同属满洲镶蓝旗人,和那拉氏是远亲。不同的是,德子的父亲柏华只是京都神机营的一名低级校尉,与兰儿家的门第相比,显然还差着很大的距离。而一介武夫的儿子能从幼时就常常出入吏部官员的府邸,并与兰儿姐弟们厮混在一起玩耍,主要囿于兰儿的母亲与德子母亲之间的特殊的情谊。
兰儿的母亲,是二品封疆大吏惠显家的三格格,嫁给五品京官景瑞的儿子惠征,倒也称得上门当户对。德子母亲的娘家原本是山东人,明万历年间,祖上因为家族问财产闹纠纷,打输了官司,便一怒之下,挈妇携子到了辽东。从小就跟爷爷学习诊病和下针,十七岁那年,她嫁给了德子的父亲。由于救了三格格的女儿——兰儿。从此,两家开始走动起来。
平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继兰儿之后,三格格又陆续生了三儿一女。哪个孩子一旦有个头疼脑热、大病小灾,少不得又把德子母亲请过来,或开方吃药、或扎针、拔罐子地诊治一番。每次来惠征家,德子便像跟屁虫似地尾随着。时间一长,德子和兰儿成了最要好的伙伴。
德子的母亲凭籍着祖传的秘技,救了不少妇女、孩子的命,受到亲戚邻里们由衷的赞佩。她持家严谨,对德子的管教也十分严格。她认为,前些年德子还小,经常跟着她走东家进西家,尤其是频繁地出入惠征府邸,与兰儿、小蝶儿们玩玩闹闹,倒也无妨规矩礼节。可如今德子已经十三岁了,成了半大小伙子了,应该勒勒缰绳,拘管一下啦!男儿要读书,博取功名,要习练武艺,练就一身功夫,人活一世,要自尊、自强。当然了,兰儿的母亲三格格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对德子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的喜欢。而越是这样,自家越要懂得礼数。圣人说,男女授受不亲。德子和兰儿都不是小孩子了,哪能一天到晚地厮混在一起呢。
其实,憨厚实诚的德子对母亲的话并非不理解。他也想着尽量少去兰儿家。可他做不到。白天去书馆读书、跟着师傅学武,倒也把时光飞快地打发了。每当月儿挂上树梢儿,他的心就被映照得痒痒的不能自持。捧着圣贤著作,耳畔却响着兰儿爽朗、悦耳的笑声。他实在抵御不住这笑声的诱惑,便蹑手蹑脚地溜出来,豹子一般敏捷地翻墙而过,与兰儿和伙伴们尽情尽兴地玩过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而归。天长日久,两家中间的那道土墙,竞被他磨出个大大的豁口。
好几个晚上德子都没有出现。兰儿的心里十分放心不下。终于有一天,兰儿也像德子一样从墙豁口翻过去,悄悄地摸到了德子的房间的窗下。她伸出纤细的指头,小心翼翼地捅破窗纸向屋里望去,只见德子正微皱着眉头在灯下读书、习字。
“德子……”兰儿轻轻地呼唤着。
德子的心完全沉浸在圣贤著作的境界里,没有听见兰儿低微的呼唤声。
“臭德子!”兰儿怅惘地离开窗口,复又从豁口翻到自家的院里。她的心中一时感到有些失落。细细一想,又觉得德子做得对。五尺男儿当自强。整天与伙伴们疯玩疯跑,哪一天才能有出息呢?
兰儿没有深责德子。她自己要做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了。她常常想,自己的人生绝不能像母亲一样,每日针针线线,长大嫁给男人、生孩子,操持琐碎的家务,庸庸碌碌地枉活一辈子,一定要像花木兰、卓文君、李清照那样青史留名……种种憧憬,种种理想,在她脑海中不停地转动着。每天她为两个弟弟在自家的书馆里做伴读。不论是教满文的先生和教汉文的先生都非常喜欢她,对于学习,她不仅刻苦、勤奋,而且善于动脑思索。在先生的眼中,兰儿是最出色的学生。她的学习成绩,远远地超出了他的堂兄和弟弟们。
初冬的第一场雪过后,这一天,兰儿和弟弟们一同被叫到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板着清瘦略显苍白的脸,先是声色严厉地训斥了两个只顾玩、学业长进不大的弟弟,接着,又朝兰儿发火道:“你这当姐姐的,是怎样带着两个弟弟读书的?让你进书馆,是给兄弟们做伴读,服侍、督促他们学好圣贤著作,不是让你自己苦读,以博取功名,从今往后,你不要再进书馆了,每日跟你额娘习练女红。我们那拉氏家族是不会靠女人闯天下的!”
“阿玛,我……”
“不要说了!”
第二天,兰儿淌着两行泪,向两位先生告别。“阿玛不许我读书了……”教汉文的陈先生听了,惋惜地叹着气。他打开案几上的蓝布包,取出那本厚重的由他父亲亲手誊抄的《康熙字典》,递到兰儿的手上说,“是先生没有尽到职责,连带着你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兰儿,书馆终不是女儿家常呆的地方。你聪明好学,虽说只伴读了三年,可将来有一日,学得的知识定有用武之地。你已经学会查字典了,有这本字典陪着你,也算有了半个先生。日后读书,倘若遇到不识难解之处,就请教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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