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迁的日子
我有一个叫昂赖的朋友。他是一个性格内'向、思想深沉的守塔人,不时发出一些古怪的议论。
也许是因为他太过沉郁的缘故,很少有人拜访他,我也只是在过年的时候礼节性地去看一看。但是这次我却是在一个搬家的日子去的,因此人们把街上弄得乱七八糟的,让我觉得很不愉快。就连去昂赖家的途中,我都有点儿受不了:街上到处都是垃圾、破碗罐、旧家具,更别说人们扔到外面的那些铺床的干草了。
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在一大堆脏东西上玩得兴高采烈。他们舒服地躺在一堆干草里,身上盖着的是一张旧糊墙纸,他们拿那个当被单。这些孩子实在是太喜欢这种游戏了,不时发出一两声尖叫。
“这实在是太痛快了!”他们大声喊道。可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场面了。于是我急急忙忙地离开,跑到昂赖那里去了。
他又开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了——
“搬迁的时候就是这样子!不论大街还是小巷都变成了一个箱子——一个庞大的垃圾箱。只要给我一车垃圾就够了。你知道,我可以在那里面找点儿有用的东西。圣诞节刚一过完,我就去找了。我在街上慢慢走着,街上真冷,而且又阴暗又潮湿,足以让你伤风感冒。清洁工人停下了他工作用的垃圾车,那里面满满的都是垃圾。这车子作为哥本哈根搬迁日的一种典型标志是当之无愧的。老兄,你得相信这一点。”
一棵枞树立在车子的后部。树仍然是绿的,枝子上挂着许多金箔,这是举国欢庆的圣诞节留下的遗迹。它曾经在圣诞之夜备受青睐,可是如今却被扔在街上,孤单而寂寞。
“清洁工把枞树放在垃圾堆后面,让它在这一堆脏东西中间站着。看到这副情景,你既感到赏心悦目,又悲从中来,不禁想大哭一场。为什么?我亲爱的朋友,这还用我回答吗!想想枞树那段既辉煌又凄惨的经历不就明白了吗?看看枞树青翠可爱的样子不就知道了吗?当然你怎么想都可以,这取决于你。
“我已经想过了,车里的其他物件也想了一下,当然,它们也许想了,也许没想——这两种情况半斤八两,没多大区别。
“车里躺着一只撕裂了的女式手套。它在思考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它在想些什么事情吧!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小指头指着枞树。
“‘这棵树和我有关系!’它想,‘我和它一样出席过灯火辉煌的盛大舞会。我的人生就从那个舞会之夜真正拉开了帷幕。刚握了一次手我就裂开了。于是我的记忆从此就中断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活下去了!’这些就是手套所想的东西了——更是她曾经想过的话。
“‘这棵枞树的确有点儿笨头笨脑的!’陶器碎片自言自语地说。破碎的陶器总是觉得什么东西也没自己聪明。它们接着说下去:‘你既然已经被装上垃圾车了,还摆什么架子,戴什么金箔了?这又算什么呢?我们都清楚得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起过一些重要作用,最起码比这根绿色棒子能起的作用大得多。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这也算是一种意见——许多人对此深有同感。但枞树丝毫不受影响,它仍然保持着那份怡然自得的神气,翠绿的颜色使它成了垃圾堆上的一首小诗。这样的事情在搬迁的日子里屡见不鲜,街上到处都在发生。所以在街上走路的麻烦和困难可想而知。我迫不及待要逃开那里,再回到我守候的塔上去,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待着。我可以悠闲地坐在那上面,用一种幽默的心情向下看,俯视下面发生的一切。
“在我眼睛底下,这些人正在玩搬家的游戏!他们拖着或搬着自己那一点儿为数不多的财产。小孩子坐在一个木桶里,跟他们从旧家迁移到新家里去。除小孩子外,跟他们搬迁的还有家庭里的闲话,亲戚之间常有的牢骚,家族的忧愁和烦恼。
“这样一幅景象会引起他们什么感想呢?又能引起我们什么感想呢?是啊!我想到了。《小小新闻》上发表的那首古老的名诗早给了我们启示了:记住,死就是一个伟大的搬家日!这句话听起来不那么愉快,但是却值得人们深思。你想过吗?死神是,而且永远都是一个最能干的公务员,虽然他有数不清的小事要做。
“死神驾驶着一辆公共马车,他为我们办签证,我们的证明文件上都写有他的名字。与此同时,他还是我们生命储蓄银行的总经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确实不是我们平日里的话题。这个能干的公务员把我们在人世间所做过的一切事情都存在这个‘生命储蓄银行’里,不管事情是大还是小。当死神驾驶着用来搬迁的马车到来时,我们都要坐到里面去。从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迁到‘永恒的国度’里。这是一次由生入死的搬迁。死亡证明书是我们的护照,到了生世与死界的交界处,他就会把它交给我们。至于旅行的费用嘛,我们可以用‘生命储蓄银行’里的储蓄一那些最能说明我们所作所为的事情。死神会把它取出来给我们。整个搬迁可能是痛快淋漓的,但也说不准是可怕无比的。
“没有谁能逃避这样的马车旅行,从这个世界迁到另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人,没有被准许坐进马车,他紧紧跟在后面跑。这人就是耶路撒冷著名的鞋匠,很多人都这样讲。不过他如果获得批准坐进马车旅行,恐怕他永远都不会成为诗人们的一个主题了。请你想象一下这个搬迁的场面吧!就像我们亲眼瞧见了一样。你会吃惊地发现里边有各种各样的人物。皇帝和乞丐,伟大的天才和无用的白痴,都坐在马车里,肩并着肩,腿挨着腿。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坐在一辆马车中旅行,既不带生前的财产,也不带曾有的金钱。他们随身带着的没有一样是生前拥有的东西,只有死神签发的‘死亡证明书’和从‘生命储蓄银行’中取来的零用钱。
“那么一个人做过的事情中有哪一件会被挑选出来,让他作为零用钱带走呢?并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相反,它可能是一件很小的事,小得像一粒豌豆。但是请别忘记,一粒豌豆可以发芽、生长,变成一棵开满了花朵的豌豆苗。
“那个坐在墙角的矮凳子上的可怜人,经常挨打受骂,在打骂中可怜地活着。这次他可能带着那个磨光的凳和他一起旅行,作为他旅途中的费用。凳子于是变成了一顶轿子,送他走进那永恒的国土里的轿子。它不再是普通的矮凳子,而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宝座。在那上面开出美丽的花朵来,像一座花亭一样。
“另外一个人一辈子只顾喝快乐杯中的香酒,借此将他做过的坏事统统遗忘掉。他在旅行时带着他的酒桶,他要在旅途中喝里面盛着的酒。酒清洁而纯净,于是他的思想变得清楚起来。他无法用酒来麻醉自己的神经了,一切善良和高尚的感情都被唤醒了。他看到了,也感觉到他从前不愿意看和根本看不见的东西,现在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了,虽然在他生前从未得到。他心灵深处伏着一条永远洁着的,咬啮着他的蠕虫。如果说生前酒杯上写着的是‘遗忘’两个字,那么现在这酒桶上写着的却是‘记取’——记起他做过的所有的坏事,并为此而痛苦、懊悔。
“当我读到一本出色的书、一本优秀的历史著作时,我不禁会联想到那里面的人物坐上死神的公共马车时的那种情景,那最后一瞬间的景况。我情不自禁地好奇:死神会把他做过的什么事从‘生命储蓄银行’中取出来,他在前往‘永恒的国度’的旅行中会带些什么做零用钱呢?
“从前有一位法国皇帝——名字我记不起来了。有时我会连一些好人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不过没关系,他们一定会回到我的记忆中来的。这个皇帝在荒年的时候赈济他的百姓、成为他们好心的施主。百姓们为他立了一个雪做的纪念碑,上面刻着这样几个字:‘您的帮助比融雪的时间还要短暂!’我想,死神一定记得这个纪念碑,会给他一小片雪花。这片雪花会陪伴他的整个旅途,永不融化,它将像一只白蝴蝶一样,在他高贵的头上盘旋,飞向‘永恒的国度’。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