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是孙方友“陈州笔记”的延续,是他“新笔记体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
孙方友笔下的小镇,就是颍河镇。
“小镇人物”收入三百五十余篇,前前后后近七百个人物,这些微弱得像野草一样鲜活的生命,构成了颖河镇的血肉与灵魂,可谓气势磅礴;在孙方友的笔下,颍河镇上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无所不及,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尽染纸上,可谓生生不息;在一个小小的颖河镇上,孙方友绘就了中华民族一个世纪的波澜壮阔的历史,把我们民族的记忆和民族的情绪书写得淋漓尽致,可谓新时期文学生长史中一座独特的山峰。
本书为“小镇人物”系列之《重逢》分册,收入1999年到2001年作者创作的六十篇作品。
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立传,是孙方友“新笔记体小说”的美学根基;以人物命运为纲的叙事策略,是孙方友“新笔记体小说”的美学风格。在孙方友的笔下,颍河镇上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无所不及,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尽染纸上,可谓生生不息;在一个小小的颍河镇上,孙方友绘就了中华民族一个世纪的波澜壮阔的历史,把我们民族的记忆和民族的情绪书写得淋漓尽致,可谓新时期文学生长史中一座独特的山峰。
韩广太
韩广太是个扎彩匠,专积阴德。过去的扎彩匠,多是画匠。韩师傅的画技很高,有一次他为一家大户扎纸人纸马,还扎了一个大院落。房前画了一个梅豆架,架上结满了梅豆角,其中一个被虫咬了,那虫正在咀嚼,下面还从另一个眼儿里冒出虫屎来,很是逼真。除此之外,扎彩匠还要会泥塑,用胶泥捏出的人头大多像古代仕女,柳眉杏眼,樱桃小口,只是一穿上纸衣,就透出某种阴气来,看起来好吓人。
由于韩广太干的是积阴德的事儿,所以众人就认为他胆儿大,有许多时候,仿佛他就是阴间派到阳间的使者,许多正常人不敢干的事儿,多让他来干。比如颖河里漂来了个死人,有人捞了上来,辨认死者的时候,人们就会想到韩广太。韩广太对这种事儿也从不推托,责无旁贷似的,把酒洒在毛巾上,捂住嘴巴,用一根棍子把死者的头颅拨来拨去,报告着死者的特征。1959年冬天,是三年困难时期最严重的一年,大街上不时有饿死的外地人,公社里让韩广太拉尸埋人,埋一个两元钱。韩广太赶着一头牛,用绳子套了死者的双脚,赶牛拉到河滩里“软埋”。所谓“软埋”就是不用棺木不用草席,用土一盖了事。逢着死者穿着棉衣,韩广太就把棉花扒出来。扒棉花的时候,他还念念有词,说是现在正困难,你临死再为活着的人送点儿温暖……韩广太扒出棉套,整理一番,再卖给别人——这当然是保密的。因为他经常出售破棉套,才引起镇上的人如此猜测的。
韩广太的女人是个巫婆,最拿手的是给小孩儿叫魂儿,谁家的娃娃吓着了,就去请老韩女人。那女人一身乌黑,等到中午时,一手拉竹笆,一手拿着被吓着孩子的衣服,边走边叫:“××,来家咧!××,来家咧!”路上不得有人拦道。所以,每逢叫魂儿的时候,被吓孩子的家人要全部出动,站在路口处央求别人晚走一时,这样,路口处常常会聚不少人看韩家女人叫魂儿。那时候,她的声音就会更大,腰肢扭得更加好看——现在想来,这很可能是她的一个招数儿,可以借机表现自己,达到某种广告作用。
韩家女人很干净,整天把头梳得溜光,穿着小白鞋。与人跳神,从不吃人家的饭,因为她吃斋。更重要的,是嫌别家饭不卫生。有一次到乡下给一家跳神,吃饭时下起了大雨,走不脱了,才勉强吃了人家一碗面条儿,而且不让人家给她盛,她自己到灶房,先盛一些倒在锅里,再从中间盛了一碗。她说这是简易消毒法,是从一个大干部那里学来的。可谁也没想到,如此讲究的人,只活了四十多岁。韩家女人死后,韩广太再没续弦,主要原因是介绍来的女人皆达不到前妻的卫生程度。多年生活,那个巫婆妻子把他也弄成了某种洁癖,从吃到住都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一旦被人打破,就万分的不适应。所以,他宁愿单身,也不愿续弦了。
谁也没想到,韩广太最后竟死在了这“洁癖”上。
人生在世,何事若发展到过了限,就成为了“怪异”。韩广太的卫生讲究就达到了这种程度。他每天翻阅报纸,专看卫生与健康什么的,使他最敏感的就是什么不能吃。比如油炸食物不能吃,腌泡的咸菜不能吃,打农药的青菜不能吃……报上不让吃,他就一概不吃。可恼的是现在造假多,到处是不能吃的东西。有人发明了往油条里放洗衣粉;有人到医院捡骨科病人拆下来的旧石膏点豆腐;有人往白面里掺滑石粉,蒸出的馒头又白又大;有人给猪喂尿素……报纸上常留专栏,发表这种奇闻。别人见了,只是忧愁或愤怒一时,提高警惕就是了,过后该如何生活还是如何生活。而韩广太就不行了,对这种事儿格外敏感,而且还要“株连百家”。比如说报上写了“青西红柿被菜农一喷药就变红”,他就认为集市上的西红柿全是“假红”,是用药“喂”红的。也就是说,他不但怪异,而且由怪异变得对看问题也十分“机械”。一开始,他还能吃点儿土豆、萝卜等地下生长的植物,不想后来镇上建了不少皮革厂、脱水厂,地下水也被污染,韩广太便开始了卓越的绝食斗争。
那些天,他每天搬个小椅子坐在乡政府门前,一连坐了三天之后,众人才知道他在反污染绝食斗争。作为偏僻乡镇,他的这种斗争自然得不到理解。一开始,不但乡干部相劝,镇上人也相劝,可韩广太仍是执迷不悟。五天以后,韩广太走不动了,就躺在家里绝食。因他是个孤老汉,众人还以为他回心转意了,不想半个月之后,邻居才发现韩广太早已离开了人世。
老韩之死并没引起什么轰动效应,原因很多,一是他年岁大了,二是镇上人环保意识太差,三是他本人给人某种“怪异”的错觉,四是他的身份……你想,从一个扒死人衣服卖钱的人发展到如此讲究的地步,多少会令人生疑的!
唉,人哪,分量不到,想办什么事情也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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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人物”是孙方友“陈州笔记”的延续,是他“新笔记体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
“陈州笔记”里的人物的生存背景,是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小镇人物”里的人物的生存背景,是从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至今。从19世纪以降到21世纪初始,孙方友的“新笔记体小说”,讲述了先后三个朝代足足百年有余的历史。
孙方友笔下的小镇,就是颍河镇。在这里,小镇的历史,不是历史学家眼中的历史,不是政治学家眼中的历史,也不是哲学家眼中的历史,而是一个文学家眼中的历史。这是一部带有个人体温具有文学特质的被浓缩了的20世纪的中国民间史。这部民间史有着明确的历史观,那就是民间立场。在这里,我们能处处看到我们自己的身影,能看到让我们难以忘怀的我们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存在过的那一刻。就像舍伍德·安德森所说的那样:“真正的历史只是各个片刻的历史,我们只有在难得的片刻间是真正的生活。”颖河镇的历史是鲜活的,她的鲜活存在于我们记忆深处的每一个片断里。
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立传,是孙方友“新笔记体小说”的美学根基;以人物命运为纲的叙事策略,是孙方友“新笔记体小说”的美学风格。“陈州笔记”收入三百二十余篇,“小镇人物”收入三百五十余篇,前前后后近匕百个人物,这些微弱得像野草一样鲜活的生命,构成了颖河镇的血肉与灵魂,可谓气势磅礴;在孙方友的笔下,颍河镇上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无所不及,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尽染纸上,可谓生生不息;在一个小小的颖河镇上,孙方友绘就了中华民族一个世纪的波澜壮阔的历史,把我们民族的记忆和民族的情绪书写得淋漓尽致,可谓新时期文学生长史中一座独特的山峰。
我们采用编年的方式来编辑孙方友的“小镇人物系列”,这样,能使我们看清作者“新笔记体小说”叙事风格形成的基本脉络。“小镇人物系列”共分六卷:
卷一《名伶》:收入1985年到1993年作者刨作的四十九篇作品;
卷二《巫女》:收入1994年到1998年作者创作的五十二篇作品;
卷三《重逢》:收入1999年到2001年作者创作的六十篇作品;
卷四《打手》:收入2002年到2004年作者创作的七十六篇作品;
卷五《鞋铺》:收入2005年到2006年作者创作的五十八篇作品;
卷六《白狗》:收入2007年到2008年作者创作的五十八篇作品。
每卷中的作品编排秩序,也严格遵循了作者创作过程中的时间顺序。
墨白
2009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