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1880~1942),俗名李叔同,又名李息霜、李岸,晚号晚晴老人。他早年留学日本,归国后任过教师、编辑之职,后剃度为僧,法号弘一。在中国近百年文化发展史中,弘一大师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他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在多个领域开中华灿烂文化艺术之先河。出家后,他苦心向佛,过午不食,精研律学,弘扬佛法,26年来,衣服只一领衲衣,补丁442处,青灰相间,褴褛不堪,后被佛门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他的六十三载,悲欣交集;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前二十五年,阅尽繁华,是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后二十五年,超然尘外,是玄门中的苦心念佛人。
本书收录了他的弟子、旧友等多人对其追记的悼念文字,另并收录了其在世期间友人的相关文章。
1942年弘一大师圆寂后,他的弟子、旧友等多人追记了悼念文字,另并收录了其在世期间友人的相关文章,辑为《弘一法师永怀录》,并于大师圆寂一周年时出版,当时仅印发1000册,六十多年过去了,存世量极少。
本书的作者包括:大师出家前的旧友、同事、学生;受大师感奋激动的私淑弟子;佛门弟子以及当时教育、文艺界的著名人士,其中不乏夏丐尊、曹聚仁、叶圣陶,丰子恺等名家。
本次出版,我们尽量尊重原著风貌,在此基础上,精选配发了大量弘一大师的照片和书法作品,以使读者了解其传奇人生和艺术成就。
在到功德林去会见弘一法师的路上,怀着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也可以说带着渴望,不过与希冀看一出著名的电影剧等的渴望并不一样。
弘一法师就是李叔同先生,我最初知道他在民国初年;那时上海有一种《太平洋报》,其艺术副刊由李先生主编,我对于所载他的书画篆刻都中意。以后数年,听人说李先生已出了家,在西湖某寺。游西湖时,在西冷印社石壁上见李先生的“印藏”。去年子恺先生刊印《子恺漫画》,丐尊先生给它作序文,说起李先生的生活,我才知道得详明一点:就从这时起,知道李先生现称弘一了。
于是,不免向子恺先生询问关于弘一法师的种种。承他详细见告。十分感兴趣之余,自然来了见一见的愿望,便向子恺先生说起了。“好的,待有机缘,我同你去见他。”子恺先生的声调永远是这样朴素而真挚的,以后遇见子恺先生,就常常告诉我弘一法师的近况:记得有一次给我看弘一法师的来信,中间有“叶居士”云云,我看了很觉惭愧,虽然“居士”不是什么特别的尊称。
前此一星期,饭后去上工,劈面来三辆人力车。最先是个和尚,我并不措意。第二是子恺先生,他惊喜似地向我点头。我也点头,心里便闪电般想起“后面一定是他”。人力车夫跑得很快,第三辆车一霎往后时,我见坐着的果然是个和尚,清癯的脸,颔下有稀疏的长髯。我的感情有点激动,“他来了”!这样想着,屡屡回头望那越去越远的车篷的后影。
第二天,便接到子恺先生的信,约我星期日到功德林去会见。
是深深尝了世间味,探了艺术之宫的,却回过来过那种通常以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态度应是怎样,他的言论应是怎样,实在难以悬揣。因此,在带着渴望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里,更搀着一些惝恍的分子。
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被侍者导引进那房间时,近十位先到的恬静地起立相迎。靠窗的左角,正是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站着那位弘一法师,带笑的容颜,细小的眼里眸子放出晶莹的光,丐尊先生给我介绍之后,教我坐在弘一法师的侧边。弘一法师坐下来之后,便悠然地数着手里的念珠。我想一颗念珠一声阿弥陀佛吧。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同他谈,见这样更沉入近乎催眠状态的凝思,言语是全不需要了。可怪的是在座一些人,或是他的旧友,或是他的学生,在这难得的会晤中,似应有好些抒情的话同他谈,然而不然,大家也只默然不多开口。未必因僧俗殊途,尘净异致,而有所矜持吧。或者,他们以为这样默对一二小时,已胜于十年的晤谈了。
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
随后又来了几位客,向弘一法师问几时来的,到什么地方去那些话。他的回答总是一句短语;可是殷勤极了,有如倾诉整个的心愿。
因为弘一法师是过午不食的,十一点钟就开始聚餐。我看他那曾经挥洒书画弹奏音乐的手郑重地夹起一荚豇豆来,欢喜满足地送入口里去咀嚼的那种神情,真惭愧自己平时的乱吞胡咽。
“这碟子是酱油吧?”
以为他要酱油,某君想把酱油碟子移到他面前。
“不,是这位日本的居士要。”
果然,这位日本人道谢了,弘一法师于无形中体会到他的愿欲。
石岑先生爱谈人生问题,著有《人生哲学》,席间他请弘一法师谈一点关于人生的意见。
“惭愧。”弘一法师虔敬地回答,“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
以学佛的人对于人生问题没有研究,依通常的见解,至少是一句笑话。那末,他有研究而不肯说么?只看他那殷勤真挚的神情,见得这样想时就是罪过。他的确没有研究。研究云者,自己站在这东西的外面,而去爬剔、分析、检察这东西的意思。像弘一法师,他一心持律,一心念佛,再没有站到外面去的余裕。哪里能有研究呢?
我想,问他像他这样的生活,觉得达到了怎样的一种境界,或者比较落实一点。然而健康的人不自觉健康,哀乐的当时也不能描状哀乐,境界又岂是说得出的。我就把这意思遣开,从侧面看弘一法师的长髯以及眼边细密的皱纹,出神久之。
饭后,他说约定了去见印光法师,谁愿意去可同去。印光法师这名字知道得很久了,并且见过他的文钞,是现代净土宗的大师,自然也想见一见。同去者计七八人。
决定不坐人力车,弘一法师拔脚便走,我开始惊异他步履的轻捷。他的脚是赤了的,穿一双布缕缠成的行脚鞋。这是独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双这样的脚!
惭愧,我这年轻人常常落在他的背后。我在他背后这样想:
他的行止笑语,真所谓纯任自然的,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这背后却是极严谨的戒律。丐尊先生告诉我,他尝叹息中国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见他的持律极严的。他念佛,他过午不食,都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非由“外铄”的程度,人便只觉他一切纯任自然了。
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处自得;似乎他以为这世间十分平和,十分宁静,自己处身其间,甚而至于会把它淡忘。这因为他把所谓万象万事划开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着的一部分内之故。这也是一种生活法,宗教家艺术家大概采用。并不划开了一部分而生活的人,除庸众外,不是贪狠专制的野心家,便是社会革命家。
他与我们差不多处在不同的两个世界。就如我,没有他的宗教的感情与信念,要过他那样的生活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自以为有点了解他,而且真诚地敬服他那种纯任自然的风度。哪一种生活法好呢?这是愚笨的无意义的问题。只有自己的生活法好,别的都不行,夸妄的人却常常这么想。友人某君曾说他不曾遇见一个人使他愿意把自己的生活与这个人对调的,这是踌躇满志的话。人本来应当如此,否则浮漂浪荡,岂不像没舵之舟。然而某君又说,尤紧要的是同时得承认别人也未必愿意与我对调。这就与夸妄的人不同了;有这么一承认,非但不菲薄别人,且能致相当的尊敬。彼此因观感而化移的事是有的。虽说各有其生活法,究竟不是不可破的坚壁;所谓圣贤者转移了什么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板着面孔专事菲薄别人的人决不能转移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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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大师示寂之周年,上海纪念会同人搜辑各方记述懿行及哀诔之作,编为一集,以寄追怀,名曰《弘一大师永怀录》。师之芳轨盛德,于此可见梗概焉。四方多难,邮书阻梗,兵燹以后,旧刊荡然,兹之所收,容有未尽,搜遗补阙,期诸方来。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卒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其行迹如真而幻,不可捉摸,殆所谓游戏人间,为一大事因缘而出世者。现种种身,以种种方便而作佛事,生平不畜徒众,而摄受之范围甚广。集中作者不尽为佛徒,其所仰慕者,或为师之气宇,或为师之才艺,或为师之德行。其与师之关系,或为故旧,或为师弟,或则竟无一面之缘,徒以景仰师之高风亮节致其私淑之忱于不自知者。凡所论述,皆各抒所感,伸其敬慕,不必悉合佛法,亦不必一一以寻常佛法绳之。一月当空,千潭齐印,澄淆定荡,各应其机。读斯编者作如是观可也。
癸未九月,夏丐尊序
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
——林语堂
你们将来如要编写《中国话剧史》,不要忘记天津的李叔同,即出家后的弘一法师。他是传播西洋绘画、音乐、戏剧到中国来的先驱。
——周恩来嘱咐曹禺
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