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三吴不可缺扬州,冶扬州不可无虹桥。虹桥这地方,面湖临河,西邻“长堤春柳”,东迎“荷浦薰风”,虹桥阁、曙光楼、来薰堂、海云龛……诸多胜地横亘其间,粉墙碧瓦掩映竹树,天风云影山色湖光,只须一叶扁舟便览之无余,原是维扬北郊第一佳丽之地。这自然风光粉黛不施乃天生其美,就勾得离乡游子、骚人迁客到此一扫胸中积垢块垒,留连忘返。若论起风土,那就又是一回事。桥北有个庙,名字起得也怪,叫“虹桥灵土地庙”,每年正二月祀神庙会,俗名儿叫“增福财神会”。逢到会期,早早的就有城里商家赶来,错三落五搭起席棚,围着这座土神祠连绵起市,一二里地间耍百戏打莽式的、测字打卦的、锣鼓、“马上撞”、小曲、滩簧、对白、道情、评话、打十番鼓的……喧嚣连天,湖下游船如梭,岸上香客似蚁,夹着高一声低一声唱歌似的卖小吃的吆喝:
“吴逢圣的炒豆腐——谁要嘿?康熙老佛爷金口亲尝,颁赐近臣!”
“走炸鸡——田家走炸鸡!香酥焦嫩!”
“施胖子梨丝炒肉,不吃算你没来扬州!”
“汪九公家拌鲟鳇——天下一绝啰……”
“猪头肉、猪头肉!江一郎十样猪头肉!”
……如此种种,更把庙会场子搅得开锅稀粥般热闹。
这是康熙四十六年的春天,二月二刚过,扬州地气温暖,虹桥两岸已是春花嫣紫姹红,芳草新绿如茵。一个架着双损的残疾人出了桥南的“培鑫客栈”慢慢踱着,笃笃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上了虹桥。
他叫邬思道,无锡有名的才子,府试乡试连战连捷,中秀才举人都是头名。康熙三十六年他应试南京春闱,三场下来,时文、策论、诗赋均做得花团锦簇一般。出场自忖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稳稳当当也在前十名里头。不料皇榜一张,“邬思道”三个字居然忝列副榜之末!邬思道大怒之下仔细打听,才知道主考左玉兴、副主考赵泰明都是捞钱的手,除了朝中当道大老关照请托的,一概论孝敬取士,名次高下按质论价童叟无欺!邬思道凭着本事拉硬弓不肯撞木钟钻营,自然名落孙山。邬思道原本性高气傲,气极了,纠集四百余名落榜举人,抬着财神拥入南京贡院,遍城撒了揭帖,指控左、赵二人贪贿收受,坏国家抡材大典,骂得狗血淋头,把个南京科场搅得四脚朝天。他大闹一场扬长而去,苦得江南巡抚因拿不到他这个“正犯”被连降两级,左、赵二人革职罢官“永不叙用”——官司直打到紫禁城当今天子康熙御前,明珠索额图两大权相都差点吃挂落。因此,朝廷严令各省缉拿他这个闹事的“正犯”。如今明珠早已抄家籍没,索额图谋划逼康熙逊位太子,事发被囚,往事风流云散时过境迁,蛰居武夷山清虚道观的邬思道因知太后驾崩,大赦天下,这才敢露面,回到久违了的三吴家乡——但他的两条腿,却在逃亡路上被几个剪径的水匪打折了。
邬思道上了桥头,住了步怅然回顾,清癯的脸泛上一丝苦笑。从幽僻山谷乍回这烟花世界烦恼人间,真有恍若隔世之感。邬思道口中喃喃说道:“白杨绿草,风雨忧愁,十年一别,这树都合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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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我国历史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期,出现了许多优秀的作家作品。其中二月河先生的《康熙大帝》(四卷)《雍正皇帝》(三卷)和《乾隆皇帝》(五卷)就显示了较高的艺术水平和创作实力。它们一出版就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迅速在国内外广为流传。而评论界对它们的关注则稍为滞后,也许原先认为它们不过是一般的畅销书。记得是在1995年10月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初评读书班上,大家才惊喜地发现《雍正皇帝》是一部难得的佳作,并在第四、五届茅盾文学奖时《雍正皇帝》两度入围候选作品,最后仅以一票之差未能获奖。此后媒体上更是好评如潮,并被改编成电视剧播放,作者还获得了美国的“海外最受欢迎的中国作家奖”,在全球化语境下得到肯定。
2006年岁末,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同志约我为《雍正皇帝》搞评注本,我觉得这创意很有见地,能对大家进一步深入理解小说内容有所帮助。但因我学识浅陋,一直是研究当代文学,对历史知识和传统文化所知有限,心中无数不敢遽尔应命,曾建议他们去请历史学家来做,大概因“历史小说是小说不是历史”的缘故,出版社执意要我承担。辞而不获,转而我想这也是一次学习的机会,不懂就学,正好认真补补课,也就应承了下来。
《雍正皇帝》是当代白话小说,通俗易懂,为什么还要搞评注呢?我认为它虽非奇篇奥帙,但因写得放松,恣意汪洋,有时旁逸斜出,随时拈掇,从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到中医饮食、经穴气功,令人难以应付。书中众多人物事件又真假莫辨,有的言之凿凿实乃子虚乌有,我就常被搞得一头雾水,对于普通读者无疑也是阅读障碍,所以我赞赏出版社这个创意。历史小说不能脱离历史,又不能拘泥历史。评注的目的不要用索隐的考史方法来校对和评判小说,而是从中体会文史小说化的取舍和转换的艺术。李渔在《闲情偶记》中说,阅传奇必考其事是“说梦之痴,人可以不答者也”。这种痴人不是没有。
雍正皇帝是一位毁誉丛集的君主,《雍正皇帝》也是一部纷争不已的小说。喜爱它的说是横空出世,百年不遇,批评的说它美化皇帝歌颂皇权。本来对文艺作品有不同意见是很正常的事,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不必强求一律,我更无意侧身争论之中,只是作为较早的鼓吹者之一,我并不认为写了皇帝就一定是美化皇帝。封建时代是帝王的家天下,梁启超曾说“一部《二十四史》乃是一部二十四姓之家谱”。帝王是那个时代的主宰和代表,通过他们往往能集中反映社会和历史的面貌。关键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样写。我认为《雍正皇帝》并没有美化雍正,而是作为小说中复杂的正面人物,有好说好,有坏说坏。小说主要不是评判是非功过,而是刻画人物性格。全书又潜在着浓重的平民意识,作者说“就我所对历史人生的理解,无论人性善恶,演化衍化千万,我心里牵挂弱势人群的心理渴望与需求企盼是不变的”。这正是他人文情怀之所在,也是小说富有现代意识的地方。
要对一部作品作出正确评价,当然首先要认真阅读作品本身。当今读书之弊在于浮躁,人们往往偏爱某些速食文化,有的专业人士也因忙于其他事务,缺乏从容静心品读的习惯,以粗疏浏览为常事,细读是克服庸论的良方。有的古人堪称榜样。李卓吾评《水浒》“口不停诵、手不停批者三十年”,金圣叹读《水浒》“无晨无夜不在怀抱者”。经过他们的艰辛努力,把原先认为是“通俗小说”的《三国》《水浒》等好几部作品,推上了文学经典的圣殿。也许有人以为只有经典才配搞评注,其实不然。1962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就出过茅盾先生为韶华先生《浪涛滚滚》作的点评本,那是一部描写大跃进时水库建设的长篇小说。茅盾先生这种评论的热情,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评注之学是我国自古以来就有的独特的文艺评论形式,从诗经的汉代毛传郑笺,到宋代儒家经典的章句注疏,和明清小说评点的昌盛,构成了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评论传统。它是沟通古今、沟通评论家、作者和读者的桥梁,是细致分析作品的有效途径。张竹坡在《金瓶梅》评语中说:“做文如盖房造屋,要使梁柱榫眼都合得无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榫,皆一一散开在我眼前也。”这种解剖麻雀的方法,无论对于创作、阅读或评论,都是一种基本功。它帮助我们探索人物塑造和结构运笔的谋略,提高文学语言的鉴赏能力,体会艺术潜在的奥妙和滋味,增进人们对艺术的敏感。它丰富和夯实了宏观叙事理论,是对普通批评范式的重要补充。至今仍值得重视。我这次的学习和尝试,历时一年于2007年国庆其事方竣,共写五百多条评注,有对史料的考证,有对情节结构和语句的分析,有人物简历和性格的介绍,也有依据我的认识所指出小说的缺点和不足。不知是否妥当?舛谬疏漏之处,敬祈读者和专家指正,并请作者海涵。
本书描写鲜为人知的清廷生活,却又不拘囿于那小小的紫禁城。阿哥党争,杀机隐隐,龙庭易主,雍正险胜。改诏说,弑父说,继位说?一段历史,几多疑云,扑朔迷离,令人难解难分。作者用史笔著文,用文笔立史,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无不尽收笔底。上至典章制度、宫廷建筑、饮食服饰、礼仪乐律,娓娓道来,书卷气浓;下至勾栏瓦舍、寺庙堂肆、市井乡野、客旅古渡,徐徐展开,风情万种。阿哥逐鹿,明争暗斗,字字权谋机诈;女伶歌伎,绕梁余音,句句回肠荡气。其情节铺设,夭矫跌宕,人物塑造,浓淡相宜,谋篇均别出心裁;以思想为经,艺术为纬,鸟瞰历史,探究人生,非大家而不可为。
《雍正皇帝》涉笔广泛,场面恢宏,有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并且结构上较上卷更为详略得当,疏密有致。作家擅于写帝王史实,对宫闱秘闻,分寸把握得当,特别是对官庭斗争中微妙的人际关系,权谋机变,揣摩体味得玲珑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