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了大半,连雨天很快就要来了。林振祥下决心要收拾一下房顶了。房子是五十年代的干打垒,去年秋天就漏了雨。那天,他刚将沙子水泥掺搅好,胡同口就走来一个黑脸庞的大个子,说大哥,是准备修修房子吧?吱个声啊,咱材料人手都现成。林振祥直起腰,看来人已推过来一辆手推车,上面装满了油毡纸之类的东西,还跟着两位干零工的师傅,都是风吹日晒的黑红脸。其实这几个人林振洋早看到了,从一早就守在了那里。林振祥笑了笑,说我自个儿糊弄一下就中了。大个子说,看样子,你只是想在房顶再加抹一层水泥,那不行,水泥一干就裂了缝,屁事不顶,兴许外面不下了,屋里还滴答。这活儿得先浇上一层沥青,粘上油毡纸,上面再压盖一层水泥,保你五年之内就是天河的水冲下来也滴水不漏。林振祥说,这个理儿我也懂,咱下岗工人不是钱紧嘛,哪个不得花钱买。大个子说,这样好不好,你啥时有钱,看着给;眼下一时拆兑不开呢,就算咱哥们儿交个朋友,帮工了,中吧?说着往后一招手,那两个师傅便砰砰嘭嘭将手推车上的东西往下卸。林振祥急了,说,连个价钱还没商量嘛。大个子笑哈哈地说,怕哥们儿活干完了讹你是不是?放心,我要再提一个跟钱沾边的字,就从这个胡同爬出去!
几个人架起了沥青桶,燃起了大劈柴棒子,登时便有浓烈的烟雾和辛辣的沥青味在这片工人住宅区的上空弥漫开来。那几人的身手麻利而娴熟,一切物品又都备置得周全,一时间反倒让林振祥插不上了手。只见那油毡纸初看时卷在一起,规规整整,打开来却都是零零碎碎的。大个子看林振祥发怔,便说,这是我们给别人干活时捡的边角料,还有这沥青,都是人家用剩下的扔货,一毛钱没花,要不咋说咱别算计钱的事呢。你放心,拼接时细点心,用沥青粘接好,一样抗雨,把房顶修整严实了是正理。林振祥看他说得实在,活计干得也细致,转身进了屋子,对折糊药品盒的妻子说,烧点水,沏壶茶,那几个人挺实在,别慢待了人家。
油毡纸铺好了,得凉一凉才能往上压水泥。林振祥说,眼看傍晌了,我得去学校接孩子了。正拌搅水泥的大个子说,去吧,这儿的事你就不用惦着啦。林振祥向三轮车走了两步,又解释说,要光是我那嘎小子,就让他自个儿跑回来。我蹬三轮给几家孩子包了月,上学下学管接管送一包到底的,咱不好让人家家长花了钱再操心。我叫我媳妇煮了面条,一会儿回来陪师傅们吃。大个子说,你别火急火燎的,注意安全是正理。
厂里放了长假,每日除了蹬车在街上转悠,接送几个小学生上下学算是他的一项还算固定的收入。除了儿子,车上还能再挤三个孩子,跟家长讲好了每人一月50元。林振祥在学校门口刚把车停好,孩子们便一群燕儿似的飞了出来。跑在最后的总是那个最懂事也最招人疼爱的翟小玲,见了面不忘先甜甜脆脆地喊上一声林叔叔,哪像自家的那个淘小子不是喊饿就是叫渴催他快点骑。冬天的时候,孩子们穿得厚,后座挤不下,也总是那孩子不声不响地蜷蹲在座位前。记得是去年秋天的事,放学时天已擦黑,街道上围了许多人,见一个人卧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又听人们骂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却不见谁伸手救助一下那个受伤的人。林振祥不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好发了一阵呆。待他转身回到三轮车旁时,翟小玲已跳下车了,轻声问,叔叔是不是很想送那个人去医院?林振祥点点头,说,可我总得先把你们几个送回家呀。翟小玲突然变成了很果敢的小指挥员,说,那叔叔就快去送吧。我们几个走回家,一起走,什么事都不会出的。
第二天,林振祥问孩子们,昨晚叔叔没送你们回家,爸爸妈妈们都说了什么?一个孩子答,妈妈说林叔叔是大好人,但叫我不要学,那个受伤的人要是赖上林叔叔可怎么办?另一个答,爸爸说不知林叔叔收没收那个受伤人的车钱,没收就应该赞扬;如果收了,就挣了两份钱,很……卑鄙。儿子登时叫起来,你才卑鄙呢。林振祥急制止儿子,又问小玲,你爸爸妈妈说了些什么? 翟小玲摇了摇头,我没跟爸爸妈妈说。
林振祥很奇怪,为什么没说呢?
翟小玲的声音低下来,问,昨天作业多,我忘了。林叔叔,这事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吗?
林振祥怔了怔,心底腾起一种异样的感动,还有几分羞愧。多么难得的一声忘了啊。昨晚本是她最先提出救人,可她却又把这事看得那么平淡正常,这孩子有着一颗多么纯净的心灵!他拉起小玲的手,一连说了好几遍,忘了好忘了好,咱们本来都应该忘记的呀!
前两月,翟小玲突然不坐车了,每天自己背着大书包往学校赶,小鼻梁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子,柔柔顺顺的头发湿成一绺绺。林振祥问儿子,小玲为啥不坐车啦?儿子说,她爸也放长假了,她说她不想再让爸爸妈妈为钱的事为难。林振祥听了,心里酸酸的,热热的。很快有家长找他联系,说要顶上那个空下来的位置,可林振祥很坚决地摇摇头,那位家长以为他在抗价,说再加钱也行,大家都夸你这师傅好呢。林振祥笑了,说我要是为了你的10元8元钱,哪还配夸个好字。那一天,他急蹬几步,追上了正在小鹿似奔跑着的翟小玲,招呼说,小玲,你快坐上来。翟小玲摇落了一头的汗水,说叔叔,你快骑走吧,我想锻炼身体。林振祥说,你坐上来,我不收你的钱。翟小玲说,叔叔下岗了,怎么能不收钱呢?林振祥腾身跳下,把小玲抱上车,说这座空着也再不拉别人了,叔叔说话是算数的。又说钱不钱的,那是大人们的事,你还小,别想那么多。
三轮车悠悠晃晃地往家里赶,身后是几个孩子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说笑声。昨天午间,车上多了两袋水泥,是刚从建材商店买的。翟小玲见了,坚决不上车,说叔叔要累的。粗心的儿子却只知说,咱家的房子明天就修吧,不然一下雨又要漏水了,在家连作业都写不好。林振祥说,好好好,明天就修。
孩子们仍在争抢谈说着班级里的趣事,像一群快乐的小鸟。翟小玲突然问,林叔叔,你今天在修房子吗?
正在修,快修好了。
那……我爸爸帮你去修房子了吗?
她爸爸?林振祥心里陡一惊,吱嘎一声就把车闸踩死了。他问,你爸爸长得什么样?
高高的个子,妈妈说他脸晒得快有沥青黑了,就叫他赞比亚。
儿子嘻嘻地笑起来,说,我妈叫我爸骆驼祥子,我爸就叫我妈虎妞。
孩子们哈哈地大笑起来,惊起了树上的一群麻雀,直向蓝天飞去。
林振祥心窝窝里再一次滚烫起来。他伸手挨个摸摸孩子的脸,摸到翟小玲时说,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我们是好朋友……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