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乘着马车来了》是徐迅的最新散文作品集。

徐迅那些灵秀而淳厚的散文，题材一成不变地仍是取材于乡土。对于季节，对于农事，对于家园，那种熟稔和亲切，就好像徐迅还是居住在潜山老家那块碟子大的天底下。这些文字是在北京写的，但摄取的仍是老家窗外的风景。徐迅的散文像一股清新的风吹过中国散文界，打动了许多读者的心灵。作为作家的徐迅知名度越来越高，获奖、选刊、出书，还有很多篇什被选为中小学教材。他的长篇散文“皖河系列”、“一个人的河流”等代表作，奠定了他在中国散文界的地位。

《春天乘着马车来了》是徐迅的最新散文作品集。

《春天乘着马车来了》分为：皖河散记、村庄所剩下的、大地芬芳、跳动的火焰四辑，收录了他有关故乡风土人情的散文作品三十余篇。他在一边拆解一边重建他的故乡：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条河一座山一爿街一座寺一个传说……直至万家灯火。

第一辑 皖河散记

皖河散记

第二辑 村庄所剩下的

鸟声

它们

听蝉

写在虫子的边上

村庄所剩下的

第三辑 大地芬芳

在乡下怀想四季

泥土里的果实

我的乡村生活

大地芬芳（选五）

染绿的声音

清晨

鲜亮的雨

看湖

雪原

乡下的冬天

雨街

一庵一潭记

谷雨天仙庵

大地书页（三章）

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

第四辑 跳动的火焰

一九九九年的“双抢”

外婆家的老屋

妹妹的栀子花

父亲不说话

半堵墙

淬火

跳动的火焰

回家过年

谜一般的乡亲

第五辑七月之歌

关于阳光的话题（选二）

七月之歌

春天乘着马车来了（四章）

流逝的岁月或者词语

人像一根麦秸

亲近农业

汉语和乡村（代跋）

瞎爷这一生

皖河人管叔辈叫爷，管叔祖辈叫爹，故这里就有“爹爹大似爷爷”的说法。

因此，这瞎爷其实也是我的叔辈，一位族叔。瞎爷的眼睛是怎么弄瞎的，多年来在方圆几里的皖河一直是乡亲们的一个话题。皖河人说，瞎爷小时候眼睛并不瞎，小眼珠一转，滴溜溜就冒出一个主意，很是惹人喜爱。有一回，他的母亲在菜园里侍弄青菜，他乐颠颠地跑到母亲身边，突然说：“妈妈，我的眼睛瞎了！”骇得母亲沁出一身冷汗，一下把他揽到怀里，揪开他的眼皮一看，原来他却是将眼睛贴上了一层竹膜。“讨债鬼！”母亲被他逗得好气又好笑，骂了他一声。他却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跑到一旁玩闹去了。

那事不久，皖河这一带却闹起了瘟疫。死的都是一些青壮年和小孩。瞎爷的母亲急坏了，便带着瞎爷去三祖寺烧香。在乡亲们的传说里，瞎爷一直是被母亲牵着手走路的。但走过河里正修着的一座桥时，瞎爷的母亲却蹲下身子，背起了瞎爷。几个修桥的乡亲都熟识他们，就开玩笑：“这孩子真金贵，竟把妈妈当马骑！”瞎爷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觉得好笑，顺手就扯起河边的一条柳条叱咤起来：“吁——驾，吁——驾！”修桥的人都笑起来，高声吆喝着：“贵人过河喽！贵人过河喽！”喊得母子俩心里乐滋滋的。

就在那年进香回来才半个月的时间，瞎爷突然就闹起了眼疼。母亲起始以为他害眼睛，没怎么在意，按照习俗找了个筛子躲在房门的背后用黑木炭画了个圆圈，嘴里喃喃有词地念了一通咒符。但瞎爷的眼睛还是疼，母亲这下急坏了，满河满畈又是找艾叶蒸水，又是求神拜佛，法子都想尽了，但瞎爷的眼睛仍是不见好转。母亲把他抱在怀里哭呀哭的，正哭着的时候，门口来了个游方和尚，和尚见母子俩怪伤心的，就画了个古怪的符，叫母亲贴到那新修的桥上，说：“是桥神把他的眼睛夺走了。”说得瞎爷的母亲真信，真依着和尚在桥上贴了符，那符日晒雨淋的，成了一张白纸渣，瞎爷的眼睛还是没有好。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扛着一把锄头跑到桥上挖。桥是用块石垒砌成的，还用糯米浆子拌桐油浇筑过，硬是挖不开。瞎爷的母亲没日没夜地挖，累得直喘气，又气得吐血，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便再也没有起来了。

皖河的乡亲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尽管从事着各式各样的职业，可有一件事情他们是不做的，那就是——“算命”。他们把这个职业留给了盲人。让瞎子给“亮子”指路，乡亲们也并不认为是什么滑稽或迷信，只觉得这是上苍留给他们的一条活路，说：“皇天饿不死手艺人！”乡亲们把这只看作是一门手艺。因此瞎爷二十多岁时，乡亲们见他除了眼瞎，生得却是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标标致致，都心疼和同情他，怂恿他去学算命挣钱糊口。

瞎爷去了，瞎爷心灵嘴巧的，没到一个月时间果然就“出师”了。学成归来的那段日子，乡亲们像给他办喜事一样，全都拥进了他家里，供上好烟、好茶，给他以最高的礼遇，又各自报上生辰八字让他算命。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如此三番五次的，瞎爷果然就将“命”算得非常老到了。此后，他就斜背着一把二胡，拄着拐杖，穿越在皖河的村庄、街道替人卜卦算命

“灵不灵，照书行！”瞎爷私下对乡亲们说。

与皖河的乡亲一样，我也把瞎爷算命的行径只当作是他和乡亲们所从事的铁匠、瓦匠、篾匠手艺没什么两样。但从外面回来，无论在失意时还是得意时，我都喜欢跟瞎爷坐坐，聊天。他仿佛也喜欢我，每次见面，他都手掐指头，给我“指点、指点”——这时候我才发觉，瞎爷对一村子人的生日都已烂熟于心。谁站在他的面前，不用开口，他立即会说出你的生辰八字。

却有一天，他找上了我，说：“大侄子，求你一件事！”

“么事？”我见他郑重其事的，倒糊涂了。

“唉！你知道，我大哥那孩子不怎么争气，大哥想把他送到乡下来。我想想，我只有把他交给你。”说着，他就伤感地告诉我，他哥哥转业到城里什么都好，就是孩子没有管好，偷窃扒拿的什么事都干，云云——望着瞎爷伤心的样子，我答应了。

他将侄子果然交给了我。那会儿我还在家乡的县城工作，于是就将他的侄子带到了家里。开始一阵子还算不错。但就在我出差不几天的工夫，他在县城的一家酒店偷了几瓶酒，竟然在那酒店喝得酩酊大醉，被抓了起来。我歉意地将这事告诉了他，他沉默了一阵，说：“没法子，我给他算过命，他混沌……不怪你！”最后他倒是宽慰起我：“要说，这就是命吧！”

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大概在第四个年头上，他死了。

“他给自己算过命吗？”在他死后的那年春节，我回家时特地让弟弟陪着上了一趟瞎爷的坟墓，站在墓前，我自言自语。

“不知道。”弟弟说。

他是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里埋葬了一个人——曾经记得我生辰八字的一个人。

一个人的河流

面对一条河流，人肯定都有许多想法。比如孔子站在黄河，庄子面对着濠水。但更多的时候，更多的人都让河水在面前悄悄流逝，连一朵浪花也不会溅起。我也毫不例外。我自小从皖河的这岸走向那岸，又从那岸走向这岸，河水流逝了我的童年、少年，还在毫不犹豫地流逝我的中年和老年。我发觉我也无法改变皖河的什么。有时候，我站在桥上望着河里的倒影，我发觉，我和皖河的乡亲们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我们喝的都是皖河的水，是河水无私地滋养了我们。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皖河人说——他们说这话，是因为皖河住进了一个外乡人——皖河两岸的乡里乡亲，见面一律都哼哼哈哈，或者干脆就直呼其名的，比如瞎爷、望全、孝女、牛王……几乎没有人被称为先生的。可乡亲们唯独对这个人例外，他们称他为先生——乌先生，这就因为乌先生不是土生土长的皖河人。

像皖河身后那座沉睡了几千年，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神秘面纱的天柱山一样。在皖河，乌先生身上也有一层神秘和传奇的色彩。乡亲们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有着淡雾的早晨，乌先生长得很矮、身子瘦硬，反剪着双手（这就不像皖河人），站在沙滩上，细眯双眼打量着什么，乡亲们开始以为他只是一个过路的人，没当一回事。但很快，他们就发觉乌先生与三祖寺的妙高和尚往来频繁，还住进了庙里，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各式各样的猜测和议论就如浓雾一般布满了皖河。有人振振有词地说：乌先生是北京城里来的学生，他走遍了天下的名山大川，最后爱上皖河秀丽的山水，所以住了下来。过一阵子还会把他的家眷接来。有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乌先生做过国民党的官，因为老婆被人夺走了，一气之下跑到皖河，恐怕要做和尚……背后，乡亲们这样嘀嘀咕咕的，但没有人直接去问他。

乌先生为皖河改变了什么，乡亲们开始并不知道。

一年，两年……乡亲们便开始渐渐地承认了一个事实：乌先生竟然一直就住在皖河，直至住到老、住到死。乌先生把一生都交给了皖河，交给天柱山，造福了皖河两岸的人民……他在皖河做的竟都是些善事：他拿出自己的积蓄不算，还到处化缘给皖河修桥，给天柱山铺石阶、修路，为牺牲在皖河的抗日烈士们修建陵园；创办学校，写山志……随着天柱山风景区的开发和皖河的声名远播，乡亲们恍然大悟。但有些一时也还无法明白：比如说，他可以到省里当大官，但他去了一个月，除自己批准自己建一座学校就辞职回来了；明明他一辈子要打光棍，却又出人意料地讨回一位大家闺秀；他被诬陷为“反革命分子”被关入监牢，他却看鸡、养猫、写写画画；被劳教罚砸石子，他却成天哼着黄梅调，快活得像神仙……乡亲们目睹着乌先生全部的苦难和欢乐，同时也将问号投向皖河——当然，这些并没有妨碍他们尊重他、喜欢他。

有些事可以回避，但有些人却无法回避。皖河的乡亲们嘴里时而就蹦出这样一些朴素的话来。的确，人与人就像隔河相望的两棵树，无法走到一起，但有些事却像雾一样穿河而过缠绕着你，直到一棵树老了、蔫了，而另一棵树还很年轻，还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那么，那棵年轻的树也要面对河流——我就曾试图瞠过这条河。

从一个阳光如水的秋日之后，我就多次见到了先生。

在交谈中，我渐渐印证了皖河人传说的一些事实：乌先生叫乌以风，山东聊城人，曾就读于北京国立大学哲学系。后来任过一些地方的图书馆员和中学教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上当时被称为国学大师的马一浮先生，即被马先生的学识所吸引，于是跟随马先生跑到四川复性学院担任了典学和督讲。一年秋天，他拜望远在西湖香桥别墅休假的马一浮，凑巧路过了皖河。莫名其妙地，他就被皖河身后那座雄伟的大山迷住了——四年之后，当妻子说要弃他而去，他心里空落落的，脑海里却奇怪地浮现出了这座天柱山。于是，他雇一顶花轿送走妻子，也告别了先生，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来到了皖河。他说，这是命中注定。

有时候，一个人就是一条河，一条布满往事的河流——尽管它的语言人们不懂。

“立极方知天地大，凌空不见古今愁”。这是乌先生第一次登临天柱山时的感受。他说，有人建议他将这“大”字改成“小”字，但想想他还是改了回来。他觉得天地还是很大很大。他像是一尾鱼游到了皖河，他就得把整个身心都投身皖河，交付给天柱山……我们几次交谈一直都充满着平静与快乐，我静静地凝望着他那天柱山般的寂寞、皖河般沉静的心态，一下子也就改变了他失败的感情生活是他隐居皖河的理由。我相信了他。更感觉一泓淡淡的秋水，温暖而长久地流进我的心里……  当然，皖河是出过一些著名人物的，如陈独秀、邓石如、程长庚、张恨水、严凤英等等……只是，那些人物都与历史有关，历史学会了记住他们。但还有一些人与历史无关，却与皖河有关。乌以风就是这其中的一位——不信，你把一生交给一条河流试试？

P14-19

汪惠仁

徐迅长我几岁——我上中学时，他已是一个胡楂醒目的文学青年了：在潜山，像他一样志趣的人还有几位，他们穿着黑呢大衣、戴着红色围脖，在县城的街上，他们像兄弟一样聚会，夜深了——可他们还在饮酒。

我知道，我的这位兄长曾经以写作的方式热烈地参与了“八十年代”——那个发誓要“面向未来、面向世界、面向现代化”的朝气蓬勃的“新时期”。

我总是想用“美好”来描述那个“新时期”。尽管那是一个贫困仍大量存在、制度建设上捉襟见肘的时代。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时候，“人”被再度发现。

我总是在内心深处敬重像徐迅这样参与“新时期”的写作者；中国人新一轮的历史感正是发生在他们身上。时间让后来的人们变得聪明、让后来的人生变得实惠，但关于以前的中国，除了老年人，只有像徐迅这样的人——他们不可置疑地成为薪火的传递者——告诉后来的聪明人以及越来越倒向实惠的人生。

作为一个资历不浅的写作者，徐迅仍然在写“故乡”。

十多年以前，当我刚刚成为一名散文编辑的时候，当我被市场主义压榨甚至患上焦虑症的时候，我也曾为徐迅沉浸在“故乡”中的状况担心。那时，我在想，他为此可能会错过一些东西、错过一些“成功”的因素。——但现在，我要向我的这位兄长表达我双倍的敬意。

和旅游手册上的故乡不同，和网上论坛的故乡不同，和招商引资的故乡不同，和被任何一种意识形态打造的故乡都不相同，徐迅的故乡只是他自己的。

尽管徐迅的性格是那样温和，老家和我在一起，但他的故乡只是他的，不是我的，也不是我们的。故乡被他似乎零散的忆起、又忆起，虽然这里有现实主义风格的炊烟、土墙和农人——但这不是在展现社会主义的新农村，也无关底层写作。他在一边拆解一边重建他的故乡：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条河一座山一爿街一座寺一个传说……直至万家灯火。

对徐迅的写作了解得越多，不光是我，我相信，你的眼前也会亮起万家灯火的。万家灯火亮起的时候，徐迅完成了对自己的重建——在这一充满辛劳的过程中，徐迅始终有着立场，也始终态度温和，这是何等难得啊。

汉语和乡村

一种喧嚣之后绝对的清冷。多年来我期待着的平静，终于伴随着夜晚的台灯在我的身边幸运地出现。我发觉一股前所未有足可依赖的力量在我的体魂里汩汩涌动，而房间里零乱摆设的方块字所构筑的汉语的光芒，格外熠熠生辉。我不止一次地摆弄过这些灵性的东西，但从未认真地思考和审视过它们。一刹那，我为自己思想的贫瘠和苍白汗颜不已。

这种感觉我记得在北京图书馆里就出现过。那里是怎样的书海啊。逡巡在那成千上万、琳琅满目的汉语图书间，我立即对自己摆弄的文字忐忑不安。那场景简直动摇了我对自己写作的信念，同时又使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我的乡村。我只是乡村一个活计粗糙的农夫，耕耘的也只是一块巴掌大的土地，乡村生活的背景使人贴切地认识到我太缺乏文化的精致感和乡村的大幽默了。我或许只是汉语和乡村之间走动的一只小蚂蚁，生活的触角永远也不会比蚂蚁爬得更远、更快。这种残酷且真实的事实让我心灵痛苦又平静。

我开始有机会思考我的乡村和汉语之间的关系了。当然，这不仅仅是指写作时所必须依恃的背景如何的重要。作为写作者，我并不企望世俗的功利，心灵的自由和操作方式的灵便一直是我顺手牵羊式的生活法则，开始时名利思想或多或少侵蚀过我的心灵，紧接着我便朴素起来了。这同样不是伟大和崇高，我脱离乡村生活的事实显然不是我比父辈高明多少，实际上这其间的坎坷和痛苦永不是我父辈所怀想的，比如乡村里挖一口水井，我只是挖掘了一适合于自己的水井。这水井里的水好得像是泉水一样汩汩涌动，而没有任何附属条件。有条件总是让我感到生活的累和无奈。我阅读汉语和用汉语表达自己渴望表达的，相对而言累和无奈就会减少一些。

人们的期待总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光芒，这会使自己迷失在浩瀚无际的汉语海洋之上。我更有理由在博大的汉语语汇中找到自己说话的方法。可我还只能说一些民间但语、方言，再要做的就是胡言乱语，这是没有办法不自卑的事情。我的乡亲更能理解一株老树就是“千年锯不到一寸板”的道理，任何游离乡村的事物只能叫作城市或其他什么的。但博大恢宏的乡村文化所充盈的那股生生不息的力量缠绵于我的心灵之中，我就感到一种超尘的安静和平和。对于脚跟上的泥巴没有洗尽的自己，何必涂脂抹粉，拼命地擦洗那块属于自己的生活本色呢？因此，我有可能平和地善待自己，善待我时而写下的那些可怜的文字，这是我一种生命的需要。

我常想人一生只能做成一件事——为什么不试试？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矛盾的两极。因为人生的确打不得草稿的。如果生活和写作没有目的，只有一时一刻都在充满一种愉悦的时光里度过的过程，那么任何目的的辉煌或失败的结果都不重要。既然我真的能够在汉语和乡村中寻找到属于自己心灵自由的天空，那么，我为什么不试试在汉语和乡村之间走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