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之“新”,在于既注重择选经过时间淘洗、脍炙人口的优秀文学经典,又着意搜集那些过去不大为一般读者所知的随笔、散论、杂谈、序跋、日记、书信等非虚构的精彩篇什,以更完整、更集中、更丰富地反映和体现作家一生著述的思想艺术全貌。这后一种文字,虽不是文学园林里的殿堂碑碣,但亦如其中的雕阑画础,于细微处或能见出真面目与真精神来,是解读、体悟作家作品所不可缺少的。两个部分各有千秋、各擅胜场,互为补充、相得益彰,读由李今编写的《郁达夫作品新编》可以“借一斑而窥全豹”,领略中国现代文学难以企及的博大气象和独特魅力。
滥觞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国现代文学,虽然只有三十年的短暂历程,但在东西方文化浪潮的交汇与激荡之中,却风生水起、云蒸霞蔚,涌现出一代灿若星河的新文学作家,开启了中国文学现代化的伟大新纪元。由李今编写的《郁达夫作品新编》风格绚丽多彩,文体摇曳生姿,各臻其美,蔚为大观。通过读《郁达夫作品新编》可领略中国现代文学难以企及的博大气象和独特魅力。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一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活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可是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陷入的眼窝看来,他定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垒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了被来。胡乱地穿好了衣服,跑下楼来,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出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每昼夜颠倒的,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会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也会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更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了。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透露着放起光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不知不觉的要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出了图书馆。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了。P1-2
郁达夫的名字是和《沉沦》,和五四新文学联系在一起的。虽然鲁迅的《狂人日记》被称作是新文化运动以来,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但郁达夫的短篇小说集《沉沦》却占得第一部白话小说集的头筹。
曾有人将五四时代概括为“是苦闷的时代,是激动的时代,是抗争的时代,是呐喊的时代”,认为“我们现在文坛绝少有客观的作品”,因而大声疾呼“我们现在要毫不客气地把我们胸中所有思想感情等等一切都叫喊出来”,“喊叫,低诉,呻吟,嘲骂:这是时代对于我们的要求,也是我们应该投掷于时代的礼物”。如此看来,鲁迅的《狂人日记》和郁达夫的《沉沦》,正分别代表了“呐碱”“热骂”和“哀怨”“呻吟”这两种时代的主调,而且他们不约而同都以激烈到病态的情感,将时代的这两个最强音表达到极致。
鲁迅的巨大成就当然非郁达夫所能比肩,更为关键的是,与鲁迅作为新文学奠基者的伟大正面形象相比,郁达夫惊世骇俗地表现性苦闷性变态,充满自怜自悼的感伤小说,使他成为备受攻击的颓废者而引人注目。吊诡的是,正因为他的坦诚和真率,他有意为之的“沉沦”姿态,又使他成为五四文学的另类典型代表,成为表现“青年的现代的苦闷”的新文学作家。
郁达夫是以其个性矗立于五四文坛的。他不仅专门著文,将五四运动“最大的成功”,“促生的新意义”定位为“自我的发见”“个人的发见”,更在新文学观、新文体、新文学家身份诸方面的建构上,把这一精神贯彻落实,并坚持守护了一生。不管在公共,还是私人领域,他都最大限度地实践了他最“偏爱”的这一价值信念,把此一运动最具有思想冲击力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而成为五四新文学中最纯粹,也最偏至的“自我的发见”精神的象征。
作为“自信为人类中的有思想者的我”,郁达夫一再声称他对于文学的态度,即使人家要笑他,他也认为“‘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因而,主张“作者的生活,应该和作者的艺术紧抱在一块”,要“以真率的态度,来测。文艺的高低”,“虚伪”是作家最大的罪恶。他所追求的就是:以自己的“血肉精灵”,“赤裸裸”地表现作者“全人格”的作品。也是出于同样的逻辑和“偏爱”,郁达夫说他“在暇时翻阅旁人的著作的时候,最喜欢读的,是他的日记,其次是他的书简,最后才读他的散文或韵文的作品”。为此,他一反近代以来,将小说看作文学“最上乘”的新见,而推崇个人文体,认为“日记文学,是文学里的一个核心,是正统文学以外的一个宝藏”,书简文体则因是“日记体的延长”被他赋予同一价值。而在具有影响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他更进一步将散文的现代性之最大特征综括为:“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体,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现代的散文比过去“更是带有自叙传的色彩了”。一向作为虚构文体的小说,在他看来也同样“都带些自叙传的色彩的”。因而在他小说中总可以发现一个人物,包括古人,成为作者的化身。甚至对于评论,郁达夫也谆谆教导,“以常常是很有用的传记的方法来详论它们”,才是“唯一的大道”。
郁达夫是最大限度地将虚构和纪实文体统一为一体的作者,读者也是最大限度地将作者本人及其生活与他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合而为一。我们完全可以把他说现代作家散文集的话,用来说他自己:只消把他的文集一翻,则他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泼地显现在我们眼前。当然,显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的郁达夫形象,肯定是不同的。作为这本郁达夫选集的编选者,我深知选编即是改写。即使如此,我仍然希望我的选本不仅能够,贴近作者想留给世人的形象,也能够反映我对作者的理解和想象。
长期以来,郁达夫都因《沉沦》而被定格为颓废者,实际上,作者本人早就将这一类作品斥之为“弃之可惜,存之可羞”的“鸡肋”,看作是自己青春期“神经病时代”的产物。当然不必把作者的自谦之辞过于当真,不过从艺术性来讲,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倒的确未必是最好的。由于篇幅所限,我在保留名篇的同时,也不得不割舍某些虽著名、但今天读来已不甚欣赏的小说和散文。坦白地说,我最偏爱的还是郁达夫所偏爱的那些有着“静止如水似的遁世精神”的作品,无论是诗、小说还是散文,都隐约闪烁了些许,作者所追求的“渔洋山人的神韵,晚唐与元诗的艳丽,六朝的潇洒”之艺术境界。
郁达夫虽然以小说著称,但实际上他少时即因诗而负才名,郭沫若曾说1914年在日本东京和郁达夫同班同学时,就知道他作旧体诗词“已经做到了可以称为‘行家’或者方家的地步”。不仅郭沫若,还有不少文人艺术家都推崇郁达夫的格律诗“实在比他的小说或者散文还好”。因此,我尽可能多地选录了郁达夫的一些优秀的旧体诗作品。
最后选取的日记和书信可反映郁达夫对自己所推重的个人文体的书写,大都与他和王映霞,无论相好,还是分手都轰动一时的恋情有关。毕竟爱欲之情,人生所要经历的恋爱,性欲,结婚这三重难关,都被郁达夫看作是“种种的情欲中间,最强而有力,直接摇动我们的内部生命”的力量,是“我们人类的宿命的三种死的循环舞蹈”,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以自己全部的生命倾情跳动。
鉴于郁达夫本人的生活和文学观及其创作的高度统一,我曾想打破文类,按时间顺序编排,以显示:郁达夫一生为文,文人一生的精彩业绩,但丛书的统一体例,使我不得不放弃这一打算。相信读者从中仍然可以读出郁达夫为自己,也为时代所做的忠实记录,一个强调“弱者的人格”,固执到死都在坚守“弱者的强处”,“自我的完成”的郁达夫。
最后我要感谢王培元兄的策划和邀约,感谢陈建宾的细心编辑,方锡德老师为我提供了电子版《达夫全集》,还有罗文军、屠毅力、张婷和徐德霞帮我做的校勘。
李今
201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