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增订本)》是一部叙事体的诘问人生的书。作者彭小莲描写了其父亲、50年代曾经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彭柏山和母亲朱微明悲剧的一生。作者饱含激情地叙述了她的家史,更深沉地诉说了一代知识分子的辛酸史。严酷的家庭遭遇,世相的艰险,人情的冷暖,他们的岁月里又掺和着作者自己的岁月,作品中对历史既激情又冷静到几乎带有讽嘲意味。作者彭小莲是从事电影业的,因此本书带有电影文学的叙述构架和真实到自然流露的叙事风格。本书的前三稿,出版过上海文艺版、香港版、台湾版,这次第四稿是吸收了香港版和台湾版精华、并增加了章节和图片的最新版本。
《他们的岁月》是一部个人传记,也是一部历史报告文学。《他们的岁月》讲述的是作者彭小莲父亲彭柏山在动荡的环境中与母亲朱微明的遇合流离的故事。她用一种特殊的手法,镜头式的语言,人物、场景、时间的切换、定格,回放了他父母那一代知识分子的“辛酸史”,叙说了彭柏山和鲁迅的关系,鲁迅这个名字,“在他们那个时代”是“和上帝一起并列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目中”的。
回家的路
一天,一位朋友的孩子,一个在读的中学生对我说,她最恨的是上学,最怕的是考试。一到考试的日子就连着做噩梦,吓得她一身一身地出冷汗。不是梦见考卷上没有字,就是怎么也看不清考卷上的题目。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却感觉到所有的人都趴在桌子上,在那里“唰唰”地不停地写着;这时候,她又偏偏忍不住想上厕所,她真是恨透了自己。紧紧地抓着考卷想把它撕了,但是猛地感觉到,有人站在她的背后,是老师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在慢慢地爬上她的脊背,然后,一声不响地在那里冷冷地窥视着她。那对眼睛像是长在一条蛇的背上,一会儿穿过了她的身体,从她胸前爬了出来。眼睛趴在桌子上,直直地逼视着她。她吓坏了,感觉到小便已经滴在裤子上了,终于惊叫起来。这时,她被自己的恐惧惊醒了……她喘着粗气,张开眼睛,看着黑夜中的家。
她问我:“彭小莲阿姨,你最恨的是什么?你最怕的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明白的。仅仅是一代人的差别,仅仅三十年不到的间隔,他们已经完全没有能力理解我们的仇恨和害怕了,他们甚至对于我们所经历的生活都没有任何想象力。但是,对于恐惧,我有着更深的体会。如果要问我,最恨的是什么?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我恨的事情太多了,于是要说我最恨的是什么,我真的说不出来。但是,我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是在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时候填表格。这份恐惧远远超出这个中学生的噩梦,只要一看见“家庭出身”这一栏,我就会浑身发冷,不是在夜里,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觉得自己是赤裸裸地走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噩梦之中。等我不得不把这一格小空栏填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把自己彻底地撕裂开,是我把自己这个形象扔进了众人的目光之下,所有的眼睛都可以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任意践踏、唾弃。在那里,我甚至没有一块碎布片可以遮拦自己。因为我父亲是彭柏山——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的代言人,是胡风分子、现行反革命。
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在经历过那段日子之后,我却想说:“反革命”家里的孩子早觉悟。
在那个年头,还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们该怎样做人。但是有一些基本的原则,我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家里说的,出去不能说;真实的事情,只能放在心里想想,绝对不能说出来;带文字的东西,最好不要保留,特别是书信,看了要烧;搞任何政治运动,不管是什么样的灾难落在我们头上,开口的时候,一定要拥护;不管什么组织,我们这种出身的人都不要加入;心里想的,一定不能落在纸上;报纸上说的事情都不要去相信,但是出去的时候,一定要说报纸上所说的一切。
就这样,我们生存下来了。
我们家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五,最小。大姐姐彭小钧,一九六五年大学毕业,因为出身不好,分配到南京钢铁厂炼钢车间,做炉前工。哥哥彭晓岑,因为转移爸爸写的长篇小说《战争与人民》,一九六八年春天,在大学里被打成反动学生,然后被抓了进去;出来以后,于一九六九年被送去甘肃天水县劳动。二姐彭小兰六六届高中生。她是最幸运的,什么倒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在她那里,只是到一九六八年夏天,被分到上海远郊奉贤县“五四”农场。三姐彭小梅,一九六八年的春天(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一个在上初中的孩子)被作为反动学生批斗,同年秋天到云南插队。一九六九年四月,我被分配到江西插队。这时,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关在隔离室有一年多,我们几乎没有她的任何音信。我们的家,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没有任何告别,没有任何抗议,没有任何声音地涣散掉了。
看着我们这样破碎的家庭,就像看着一张伤痕累累的老脸,上面不仅布满了皱纹,而且有着深深的疤痕。这些疤痕将整张脸撕得支离破碎,已经认不出它本来的面目。脸上的目光显得凄厉无神,嘴角丑陋地挂在边上,表情是固定不变的,最可恶的是,那张脸已经不会展现出笑容。就像是《巴黎圣母院》小说里,那个钟楼上的丑八怪,不堪人目。
现在我走在自己的脸上,开始把那些伤疤一点一点地重新撕裂,看着黑色的鲜血在那里慢慢地滴落,没有眼泪,没有感叹,甚至没有抱怨。在父亲死的那个时刻,我就越来越意识到“认命”这两个字对于我们这些人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还想活下去,如果我们不想为难自己,我们就该早早地学会认命。
可是更多的时候,只要一想到父母,想到他们的一生,我的心里却会涌出无限的惆怅,无限的愤怒,而这一份不该是我这样年纪还会产生的激动,却依然存留在我的情绪之中。怎么可以、可以让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侮辱被损害地走完了他们的生命?我无法再征得他们的同意,只跟大姐小钧说:“我想写写爸爸妈妈的事情。”
小钧在长途电话里回答我说:“写吧,有很多事情要写。还有,写写小舅舅,他就是因为爸爸的原因,在部队里被送上军事法庭,被打成了右派……”
对,还有小舅舅。那么我的大伯和二伯呢?
P3-7
他们的岁月——我们的岁月
何满子
我用了一天时间,进餐时也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了彭小莲的《他们的岁月》。我之所以如此被这本书所吸引,不排除作者彭小莲是我的熟人,书中的主人公,她父亲彭柏山和母亲朱微明我也熟悉,他们悲剧的一生我都了解。这本书让我像重温一个熟知的故事那样备感亲切。但更使我动情的是,小莲不仅饱含激情地叙述了她的父母的一生,她的家史,更感慨深沉地诉说了我们大家都置身其中的时代,特别是一代知识分子的辛酸史。
很难从文体论的概念为这本书定性:家史?人物传记?专题性的长篇报告文学?故事电影的文学本?或是有人常说却于理不能认同的所谓“纪实小说”?都像,都不全像。我只能说,这是一部叙事体的诘问人生的书。呈现出来的是以困惑的眼神凝视人生寻求解答、也令读者困惑地寻求解答的一个巨大的问号。
我只在八十年代中期从小莲的妈妈朱微明大姐那里读过两三篇小莲的短篇小说。顺便说说,朱微明是我胞姊孙晓梅烈士在新四军里的战友,我称她“大姐”,不是年龄关系的泛泛敬称。微明大姐问我读了印象何如?我漫应之日“新潮”。此后小莲在国外写了几种小说,都没有拿给我这个“老古板”叔叔看。这回她专程拿来新出的《他们的岁月》,真令人刮目相看。近二十年来新人的作品我读得极少,但对文学的行情心里大致还有点底。在我所赞许的少数女作家中,在法国文艺批评家所特别重视的“调声”(le ton de la voix)亦即“智慧的风味”上,我以为小莲和张洁最为相近。当然两者的风格不同,张洁更凝重,小莲更洒脱。
故事从彭柏山少年时的“苦儿求学记”写起,经历了参加湘鄂苏区的武装斗争,因荒唐的“窝里斗”而流亡上海,步入文坛而受到鲁迅的关怀,同时结识胡风、周扬等人,涉及他羁囚于国民党的苏州反省院中的斗争,抗战后在新四军转战大江南北亲冒锋镝,以及也曾陷身敌伪牢狱的情节,战斗环境中与朱微明的遇合以及流离中的爱情悲欢;也叙述了朱微明的家境和少女时代当《大公报》记者、奔赴江南解放区和被日寇拘捕酷刑的悲惨遭遇;接着是解放战争的胜利和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彭柏山由部队军级干部转任华东文化部和上海市委宣传部长,株连入胡风案而沦为贱民,在阶级斗争之弦愈上愈紧的氛围中播迁于青海、厦门、郑州,最后在“文革”中被殴辱惨死。朱微明这边,则以“反革命老婆”的屈辱身份,怨仇而坚强地求生;十年灾难期间囚居地牢,被摧残得浑身伤病,四肢拘挛。拨乱反正后仍以僵曲的手奋力译作,直至一九九六年冬不治弃世。我特别感谢她在我姊姊牺牲四十周年时,真挚地写下的当年战斗生涯的回忆文字。
微明大姐和彭柏山的辛酸的几乎是悲壮的遭遇,我曾断续地从她的口诉和文字中得知,但读小莲的叙述时我仍抑止不住激动,有时还得强忍涌上来的热泪。绝不是因为私谊,我深信读者也能从阅读此书时察知,小莲与其说是为了血缘伦理亲情倾吐心血,毋宁更是为了舒解历史义务感的压力。如我前面所说,她困惑地提出诘问:为什么他们这代知识分子会这样?而且多半还是甘心情愿地这样承受看起来十分窝囊的命运?为什么?
这一时间跨度长达多半个世纪的“他们的岁月”,也正是这代人亲历、目击、身受的历史。我察知,感应这段折磨人的历史的共同命运,便是我为小莲的诉说所激动并且也必将激动更众多的读者的因缘契机。历劫以后,许多人有走出噩梦的感觉,但人们对梦因、梦的机理、驱使人进入噩梦作背理悖情的蠢动等等的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即使有所启动,也远没有当作中心课题提上日程。已有的一些,不论是实录还是艺术创作,特别是后者,大抵是以用语的豪奢想表达出实际上所没有的感动。我曾寻索其原因,外部环境固然很艰难,但主要恐怕还在于主体缺乏自我灵魂拷问的胆力,即使有一点也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前些年韦君宜《思痛录》那样的诉说已是难能可贵,虽然远不能餍足人意。
小莲挟着她儿时和少女青春期的“狗崽子”的回忆,又兼怀着对生养她者的爱意写她的双亲,早熟的少女时期的艰辛使她忿懑而倔强,驱动她在荒诞世界里参透人生。严酷的家庭遭遇,世相的艰险,人情的冷暖,《他们的岁月》里掺和着她自己的岁月,既是亲近,又能眺视。于是她能对历史既激情又冷静到几乎带有讽嘲意味的重视。在她以挚爱精微地叙述父母时,我分明听得出她掩藏在文字背后的潜台词:“你们,你们这代人多愚蠢,多窝囊呀!”
小莲是从事电影业的,素业使她的这本书带有我前面所拟的故事电影文学本的风格,尤其是叙述构架。时空的圆熟、灵动的交错尤其显出其电影蒙太奇方法的熟谙,使叙事和抒情交织得绰约流畅,具有独特的风姿。语言不加雕琢,也没有时下文人自炫新奇的搔首弄姿的矫揉。其实,这些文体上的评价也无须说,有那份不劳渲染而动人的真情就足够了。
自然,这一对历史、对人生的诘问不像电视上的抢答题那样容易解答。不过,能提出诘问也是一大贡献,《战争论》的作者克劳塞维茨不是说过么:“你要解决问题,得先提出问题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