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笳所著的《九州·逆旅》讲述一个背上带着不祥之兆的丫头,混入一个浪迹天涯的剧团。她大张着懵懂然而清澈的眼睛,慢慢地去发现剧团里这些人是怎么相遇,怎么加入白鹭团,字里行间,看得出一个女孩对行走的渴望。
白鹭团里都是些萍水相逢的人物,各怀心思,他们看似走向同一个目的,但却常有自己的选择和道路。雷苑不就是早年选择离开的人之一么?虽然戈遥说,她加入白鹭团的目的是去遇见许多不同的人,去发生许多不同的故事,但是奇怪得很,实际上书里讲述里最多也最重要的并不是白鹭团的旅行过程,而是这些团员们自己身上背负的故事。
《九州·逆旅》是一个关于“流浪”的故事,这是一篇献给“后奥德赛时期”的幻想长歌。
或许是某个时刻,或许终其一生,人们都在无意识地追逐着远方的某个地方。甚至不需要远山的召唤,只要风从窗口带来一丝异地的芬芳,他们就会如少女戈遥一般,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些旅伴,将一切已知的、一眼望得到头的安逸生活抛诸脑后。
在《九州·逆旅》作者夏笳华美的锦句之下,你看到的,是少年的热血,还是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
戏团到来的那个下午,嘉水镇宁静安详一如往常。嘉水河温柔地环绕着小镇,在慵懒的阳光下静静流淌,水气氤氲,携卷着漫天飘飞的柳絮,缓缓掠过波澜不惊的水面。
几个少年原本正懒懒地斜倚在河边微湿的坡地上,支起三五根简陋的钓竿,望着水波里起伏不定的浮子发呆。突然间,一个黑瘦的孩子坐起身来,像只警觉的雀鸟般伸长了脖子。
“听,”他小声说,“是马车的声音。”
少年们纷纷仰起头,眯着眼睛望向河对岸。干燥的路面平坦而宽阔,在阳光下闪着一层光芒,只能隐隐看见一抹艳红裹在飞扬的尘土中,伴随着辚辚车马声远远而来。
戈遥第一个扔下钓竿,赤脚爬上河岸,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桥向对岸跑去。
马车渐渐驶得近了,只见那车厢黑沉沉的,比平常载人拉货的马车高大了不止一倍,门窗都封得严严实实,仿佛一只巨大无比的黑箱子,四只铜铸的车轮深深碾入车辙印中,转动起来隆隆作响。更奇的是竞看不到一个人驾车,两匹毛色驳杂的马仿佛得了灵性一般,径自并排拉着马车一路小跑而来,到了跟前渐渐慢下脚步,不偏不斜地把马车稳稳停在桥头。
阳光无声地披洒下来,照得车顶上一面猎猎拂动的暗红旗子灼灼生辉,甄匹马儿立在原地,兴奋地喷着响鼻。静了片刻,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车厢右侧推开一扇门,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探出头来,衣袖搭在额前挡住明晃晃的太阳光,四下里张望了一番,随即轻盈地跳下车,向这边走来。
戈遥瞪大眼睛盯着对方,年轻人长得高瘦清俊,相貌身形都不似常人,淡青色的长发披在肩头,被午后阳光一照,泛出近乎银白的色调,一双眸子也是青灰色的,像怕光似的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挡住去路的少年。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视,一个高挑白皙,一个娇小黝黑。沉默片刻后,年轻人终于抿起两片薄薄的嘴唇,无声地笑了。
他伸出手轻轻一抖,手中立刻多了一面朱红色的锦旗,上面绣着只长嘴的白鸟,与马车上飘扬的那面一模一样。
“麻烦告诉你们家大人,”年轻人缓缓说道,“就说白鹭团来了。”
嘉水镇地处宛南,四周有山环水绕,自古便是个僻静的小镇,偶尔有商队路经此地,带来些吃的用的新奇玩意儿,都足够大人孩子们热闹半天,更不要说是白鹭团这样响亮的名字。
午后春光明媚,马车轰隆隆一路响着碾过古老的青石路面,后面跟着一串高的矮的孩子们,光着脚板噼里啪啦连跑带跳。沿路上家家户户都开门推窗簇拥出来,惊奇地瞪大眼睛,看那硕大无朋的黑色车厢、那拉车的两匹神气活现一路小跑的马儿,更免不了多看两眼那坐在车沿上、晃悠着一双长腿的白衣青年。
马车一直驶到镇上唯一一家酿酒铺子门前。店主人林轩是个四十多岁,身材瘦小的男子,据说年轻时曾在外面跑过几年生意,回来后便开了这家小店,卖些自家酿的烧酒,也有几间客房可以留宿往来客商,算作是嘉水镇上少有的几个见过世面的人。此刻他早已站在门前笼着双手,神情半是激动半是疑惑。
车还没停稳,白衣年轻人便跳下车,向店主恭恭敬敬递上那面绣了白鸟的红旗,朗声说道:“在下风暮涯,是白鹭团的副团主。我们白鹭团靠着行走四方、沿途表演些戏曲杂耍之类为生,今日路经贵宝地,想在镇上暂留一晚,不知主人家能不能行个方便?”
林老板接过那旗子,只是连连点头道:“白鹭团,听说过,听说过。先生太客气了,早听说你们走遍了九州三海,什么地方没去过呢,能来我们嘉水就是贵客,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了。” 年轻人淡淡一笑,拱了拱手说道:“不敢不敢,若是店主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借主人的店铺一用,为各位乡亲唱上两首小曲,聊表谢意,不知您意下如何?”
林老板喜得只是点头,连忙招呼车上的人进店里去歇息。风暮涯推开马车侧门,里面依次跳下几个身形穿戴各不相同的青年男女来,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个个服饰艳丽,容貌清秀。最后出现的是位身材纤弱体态娇小的少年,穿一件青绿色的袍子,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随便绾在脑后,一时间看不出是男是女,只觉得脸庞白净得有如细瓷,被风暮涯拦腰抱起,如同捧着一个瓷娃娃般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围观的男女老少们正看得目不暇接,风暮涯又走到车边卸下几道木栓,将半面车厢的侧壁推到一边,从里面走出一位异常魁梧的光头壮士来,身材比正常人高出一倍还多,穿件简陋的麻布褂子,露在外面的皮肤颜色暗红,布满许多黑的红的花纹,浑身上下不知道挂了多少奇形怪状的饰物,走起路来丁零哐啷作响,竞像是传说中夸父的模样。
众人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连店主人也只剩站在一边傻瞧的份。这几人并不多说话,各自从车上卸了几件行李,找地方安顿好马车,便随着那巨人沉重的脚步声走进店铺里去了。不一会儿,又看见风暮涯拎着个包袱笑嘻嘻地下楼,找个干净地方摊开,里面尽是珠链挂坠、胭脂水粉一类的小东西,说是从八松城千里迢迢一路带过来的,没剩下几件了,都按十个铜钿一件便宜卖。
整个下午,林老板的铺子门前都热闹非凡,那些姑娘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聚成一堆,看看这个挑挑那个,更多的不过为能凑到旁边,跟风暮涯说上几句话。店铺里也坐满了喝茶聊天的客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睛一刻也没闲着。林老板提着大茶壶在不大的店铺里忙得团团转,满是汗水的脸上笑开了花。
戈遥混在人群里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趁乱挤到跟前去看看热闹,没想到一不留神还是让林老板看见了,被一把揪住后脖领子拎了出来。
“都玩了一下午了,还没够?!没看见我这儿都忙成什么样儿了,就不会过来搭把手?”林老板气呼呼地数落着,“中午那几个磅还堆着没洗呢,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家,养个女儿有什么用,还不如儿子省心……”
戈遥最听不得她老爹的唠叨,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灰溜溜地进了厨房。店里的男人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一个中年汉子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头,洗什么碗哪,还不来给我们唱首歌,等今晚戏团登了台你就没得唱啦!”
厨房里叮叮当当虐待碗碟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戈遥怒气冲冲蹿出厨房,一把扯下腰间的围裙,刚要往那男人脸上扔,突然目光一斜,瞥见坐在门口的风暮涯正转过身来,一双青灰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仍是似笑非笑的样子。
她顿时像是心里堵了什么似的,恶狠狠地向每人脸上瞪了一遍,身子一扭,噔噔噔地跑回去了。
傍晚,夕阳余晖从街道尽头斜斜泼洒过来,一行乌黑的鸟影划过天际,传来单调的几声长鸣。
家家户户都早早吃了晚饭,赶来林老板的铺子。店里早就坐满了人,聊天喝茶好不热闹,来晚的只好在门口台阶上搬条长凳坐下,巴巴地伸着脖子往里看。店里已经收拾出一个小角落,挂上几片布帘充当舞台,这会儿黑洞洞灰蒙蒙的,不见半个人影。
戈遥被关在厨房里收拾堆积如山的碗筷,耳朵却一直竖着偷听外面的动静,眼看着窗外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店铺里各个角落都点上了松油灯,映得密密麻麻的影子在墙上乱舞,终于听见一声似锣非锣似磐非磬的响声,满屋子人声一起静了下来。
戈遥连忙趴在门缝里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黑发男子从布帘后慢慢走出来,修长的身躯裹在一件黑色长袍中,袖口领边都绣着暗金色花纹,在摇曳的灯光下望去,虽然身形样貌不如风暮涯那般高挑俊逸,却自然流露出一身贵气。
男子满脸笑意,向周围人们欠身行礼,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姓夏,是白鹭团的团主,今夜能在这里登台献艺,别的话也不敢多说,只盼我们的表演能不辜负各位的期望。”
这几句话声音虽不大,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没有一个人吭声,个个屏息凝视,等着看后面的节目。
黑衣男子从袖中伸出双手,轻轻拍了两下,只听得噼啪几声轻响,满屋子的灯火一起灭了,屋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连坐在门口的人也是眼前漆黑一片。一时间大家都坐在原地不敢乱动,只能听见粗的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正当人们疑惑之际,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随着响声,黑暗中凭空腾起一小团青幽幽的光芒,如鬼魅一般飘浮在空中,照亮了几根银蓝色的丝弦,也照亮了一小段洁白如玉的指尖。
静了片刻,又是一声轻响,仿佛有一根丝弦轻轻颤动了一下,暗蓝色的光华沿着丝弦流淌,瞬间浮起在空中,幽幽燃烧,映出了拨动丝弦的纤纤素手。
紧接着铮铮两声,接连腾起两朵火光,慢悠悠向周围飘散开,还未等众人看清它们的去向,只见那纤细的手腕微微一颤,在琴弦上划下一串错落有致的珠玉之声,七八团光焰蓦然飞出,将弹琴人笼罩在其中。
那是一个青白色长发的黑衣女子,怀抱着一把黑沉沉的琴坐在舞台一角,那琴身竞不是直的,而是略有弧度,仿佛一把未曾拉开的弓,七根蓝色琴弦光芒流转,照亮了琴身上凹凸起伏的纹路。
弹琴的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一只雪白的手腕悬在空中,随着整个身体的呼吸节奏三起三落,随即轻轻弹起,像一只飞蛾般翻飞在七根丝弦间,撩拨出一段错综缠绕的旋律。银蓝色的光华流淌,燃起一朵又一朵火光,仿佛那些丝弦并不是真实存在,而是由光芒编织成的一般。那些光焰悬浮在空中,飘飘忽忽向着四周飞去,照亮了舞台上每一寸小小的空间,在弹琴女子颤动的眼睫旁不安分地跳跃着,仿佛也随着琴弦间流淌的韵律忍不住翩翩起舞。
满屋人全都看得呆了,一时间连台上弹的什么曲子都听不出来,只知道盯着满天飘飘荡荡的光晕发呆。那些光逐渐向舞台中央聚拢,旋转着聚成一团,越旋越快,陡然间光焰一闪,从中间现出一个蜷成一团的身影。
那影子动了两动,慢慢仰起身子,竟是个衣饰华贵、容貌绝丽的少女,眉目如黛,朱唇胜血,一双眼睛竟是深翠色的,荧荧闪烁荡漾,像是把漫天的辉光都收了进去似的。
少女缓缓站起身来,流光溢彩的眸子向着台下望了一眼,只一眼便让台下男女老少都丢了魂魄,如坠幻境中,心想着如此画卷上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站在面前让人看得如此真切。
琴声凛然一变,由清丽幽隐转为妩媚缠绵,少女随着乐曲扬起小手,轻轻拍了两拍,挥动宽大的衣袖舞了起来。她舞得并不快,也并不复杂,随便这镇上的哪家女孩儿都能跳这样的舞,只是谁家女孩儿的脚步能缥缈得如同在云端一般,又有谁家女孩儿的腰身能柔软得如同风中的柳枝一般呢?她莹白的手腕与脖颈间挂着满是翠玉和紫晶的饰物,舞起来当作响;她华美的发髻上插了十几颗镶翡翠的发针,连同鬓边微微颤动的钗子一起闪着零星的光芒,光芒笼罩在她身上,连青紫的长裙上一朵朵绣金的蝴蝶纹饰都照得一清二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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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决定重新通读这篇小说的那一天,7月30日,上海遭遇一场70年未遇的大暴雨。
窗外雷声阵阵,压着后脑一阵阵地滚过去,倾盆的雨敲打着屋顶。半睡半醒间,室内半昏半暗,空气里仿佛也充满纷飞的细雨。我翻开书页,似乎嗅到一种奇怪而熟悉的味道。
我的逆旅之行,就始于这样潮湿闷热的环境里。
众所周知,我是夏笳多年的偶像,但是她在写作领域中快速成长,已经获得了三次银河奖。翻看这小妮子的书,或者听她讲述近来的构思,经常会给我带来惊喜。
“有一天,我会超过你的。”她如是对我说。看着她明锐的双眼,我只觉得芒刺在背。
逆旅不是她最好的作品,但却是她给九州写的第一篇长篇小说。它由许多细密的小故事组成,或传奇、或凄凉、或寒冷、或悠远,很像一个打乱的杂锦铺,诸色纷呈。虽然戈遥说,她加入白鹭团的目的是去遇见许多不同的人,去发生许多不同的故事,但是奇怪得很,实际上书里讲述最多也最重要的并不是白鹭团的旅行过程,而是这些团员们自己身上背负的故事。那些萍水相逢的人物各怀心思,看似走向同一个目的,但却常有自己的选择和道路。
夏笳是个言者,她习惯于用言语的魔力来营造世界。但本书的故事并非不可观,所有的大戏都蓄积在最后一刻,等待着突然爆发,如同藏在水巷拱桥下的河道,弯回曲折,突然冲到悬崖之上,变成一匹白练般的瀑布急冲而下。
我终于嗅出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它就是“年轻”。
哪个少年没有环游世界、浪迹天涯的梦想?那些阳光下发光的铁路,那些海,那些神秘的森林,那些山、放纵、漂亮的教堂、美术馆、陌生的城市、杂乱无章的街道、一无所有、没有着落的明日、从他人的生活中一掠而过,所有的生活的大杂烩,这一切多么叛逆多么吸引人。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真正拥有广阔的疆土、阳光和空气,一种是城主,另一种就是流浪者。
我们拥有的一切,成为给自己设下的陷阱。守卫城堡,变成了我们的责任。这是长大的悲哀。只有孩子才有权利不负责任,他们只想要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总是摆出一种“在路上”的状态。
当然了,《九州·逆旅》毕竟与“垮掉的一代”那种横穿美国的生活方式没有关系,它并非以其反抗的姿态不顾一切,决绝前行。戈遥毕竟只是个孩子,所以她的梦里更多的是笑容和希望。起初她小心翼翼,似乎放不开脚步,直到“雨城”之后,这部小说才突然活跃了起来,展示出它越来越生动的眉眼,而戈遥也终于等到了她的结尾。一个美好的结局。
日全食之后,上海的气温一直很凉爽,雨水不断,滴沥不清,很像夏笳笔下的雨城。
2009年,注定会成为上海最冷的一个夏天。
我知道雨城是夏笳另一个偶像阿豚的居所。
我不知道每个人心中是不是都有这样飘渺的所在。
我知道白鹭团不可能永久存在,它那看似平静团结的集体下面,有着太多暗藏的波澜。
我不知道它的旅行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戈遥还将会有什么样的行走,什么样的言说。
我知道过去的偶像已变成角落里褪色油彩的木人儿,而有着明亮双眸的女孩已经长大成人。
我不知道困守在城里的成年人们,是否仍然有游荡四方的心思。
我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潘海天
2009年8月
我们走在大路上
三毛在《拾荒梦》里写自己儿时的梦想:“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
我初看这段话,激动得心潮澎湃,觉得这才是人生的伟大理想,其余皆不足为道。那时候八九岁年纪,黝黑且瘦,手脚细长,穿一双磨破了边的双星球鞋满操场疯跑,爬到攀登架顶上向四周望,层层叠叠的屋檐绿树没有边际,突然就觉得忧伤,觉得世界真大我真小,放学后校园空旷,我一个人忧伤地坐在那里不愿下来,像一只傻傻的小猴子。
后来读《西游记》,读《尼尔斯骑鹅历险》,读《海边的卡夫卡》,看《魔女宅急便》,看《虫师》,看费里尼的《大道》,听《橄榄树》,听《回到拉萨》,听朱哲琴的每张专辑。看83版射雕,片头曲里有一句“抛开世事断尘缘,相伴到天边”,靖哥哥与蓉儿在那句歌里深情对视,眉眼间有脉脉余晖如血残阳,看得我心里空落落,关了电视独自坐在黑暗里惆怅。
流浪是每个少年人心底的执念与春梦,梦想收拾一个小包离家出走,包里塞一点钱,一本画簿和一把口琴;梦想坐绿皮的火车哐当哐当,停在不知道名字的小站买烧鸡和啤酒;梦想展翅飞过万水千山,看大地上发生的一切;梦想去北方辽阔的草原上纵马狂奔;梦想骑骆驼穿越撒哈拉;梦想在冰天雪地里赶雪橇;梦想乘小船浮于东海,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梦想有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路,你挑着担来我牵着马,就那么一步一步走下去,沿途桃花流水,酒旗处处。
我们在这梦想中一日一日长大,读了许多书,走了许多路,喝了许多酒,邂逅了许多人,午夜梦醒,家徒四壁,梦想却依旧在远方。
十七岁,看潘海天的《大角,快跑》,少年跳下树,双脚踏着广袤的大地,一刻不停地奔跑。
十八岁,看斩鞍的旅人,一个男人一匹马,走一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十九岁,坐在自习教室里,一边准备考试一边写小说,窗外光影摇曳,杨树叶子哗哗响亮。
那之后又过了许久,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个人坐在我面前说,一起来吧。
我不知道别人心中的九州是什么样子,一张地图或者一串名字,一本杂志或者一把钥匙,于我而言,看到听到想到这两个字,脑海中便浮现一条大路,正午阳光下烟尘弥漫,火焰一般抖动,你坐在路边,看烟尘里逐渐浮现的影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过来,你不知他们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心却莫名其妙砰砰乱跳,你看见他们坐下来喝茶,看见他们谈天说地挥斥方遒,看见他们唇角的笑容和腰间的宝剑,看见他们眼睛里光焰万丈,你在那光焰照耀下热血沸腾,恨不得抛下一切与他们同去,你在他们起身离去的一瞬间拦在前面,你踏上路,便踏进了江湖,江湖里有你年少时的一切梦想。
为这梦想,我写了《九州。逆旅》,一班不靠谱的流浪艺人们走在路上,从冥冥中来,往冥冥中去,沿途吃吃喝喝,蹦蹦跳跳,且歌且舞,且狂且笑,逍遥得有如神仙一般。
逆,迎接,旅,旅人,逆旅的意思是旅店,也用来隐喻人生。旅途是人生,戏是人生,讲故事也是人生。
戈遥便是年少时的我,手脚细长额头明亮,跑动起来虎虎生风,白鹭团的逍遥是我所向往的逍遥,舞榭歌台,云山玉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没有梦不可以做,没有地方不能去。未来太过漫长,而世界又太过广大,你不知道你梦想中的地方在哪里,甚至不知它什么模样,却一厢情愿地相信它一定在你尚未抵达的某条路上耐心等待,等待你风尘仆仆赶去与它邂逅,等待你停下脚步,叹一口气然后微笑,它在你的微笑里绽放,颜色气味都一时明白起来。
于是一路走,一路寻找。
我承认逆旅不是一个多么好的故事,有人批评它节奏太慢,情节太弱,起伏太平淡,都是对的,八万字不短也不长,如果去掉那些景,那些戏,那些华服美食,那些歌舞辞章,那些属于每个人的小小故事,剩下的更没有什么,写来写去,大半是闲笔,涂涂抹抹凑成一本书,不过为了说最后那十六个字。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经历一连串物是人非,再来改这篇稿子的时候,有些无从下笔,心境已然不同了,好像你在江湖中混了几年,蓦然回首,路还是来时路,人还是领你上路的人,月还是当年明月,却不再有记忆中的光焰万丈长,沸腾过的热血逐渐凉了,风华绝代的大侠也老了,把酒话当年的时候,你举杯对大侠笑,说起那年那月狭路相逢的一场初见,有些恍如隔世,有些心虚,英雄肝胆两相照,江湖儿女日减少,凉风乍起时,满地萧瑟。
年初写过一篇文,讲这七年里十八个瞬间,与九州有关,与时间有关,与我的人生有关,然而紧要的又何止这十八个瞬间,如果把这七年间的事情写出来,足足可以写一本书,而其中又有许多是不能提起的。
所以我一个字也不会提起,又或者提起,却有意不让人看懂。
所谓春秋笔法。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难过,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有时候真实与虚构出的故事太过吻合,令人不禁怀疑言灵这种力量的存在,又或者这时间万般造化原本就是一个故事,写在最初的某一句话,或许就剧透了最后结局,只看你如何参悟。
83版射雕结尾,蓉儿对靖哥哥说:“跟我去桃花岛吧,那里没有世间纷扰,只有日出日落,花开花谢。”
可我知道他们最终还是死在襄阳城里了。
生是旅途,是过客,死亡才是永恒的家。
说远了。
夏天到了,我又要去远行,背着背包行走江湖,沿途风光无限,想到这些,心情又振奋起来,旅行的意义其实不在目的地,而在于旅途本身,只要走在路上,你便知道这故事还没有结束,还有讲下去的空间和时间。
我们走在大路上,未来依旧漫长,可以一边饱览沿途风景,一边继续找寻属于自己的方向。
九州浩淼,任其东西,
明日何在,但随我意。
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