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做梦,梦杂乱无章,我父亲和母亲的面孔交替出现。
我父亲以前是海员,主要航行线路是日本至香港或上海,货轮装卸间隙,如果空当较大,他才回家一次,待的时间或长或短。每次推开家门,他背上总有一个大包,里头装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感兴趣的。他回来一次,我母亲就发一笔财。洋烟和西洋参当时还是紧俏货,总有人源源不断来我家买。钱来货去,我母亲神色诡异,既幸福又恐惧,提防着一不小心被人揭发成了走私犯。而我父亲总是跷着脚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抽烟,抽得一屋子雾气腾腾,然后突然又走了。从小到大,我与他见面总是这么断断续续的,烟和背上的大包把他的脸弄得模糊不清。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刚说了几句话,我母亲突然就失声大哭,别人越安慰她越哭。我从没想过她会在别人面前哭,也没想到她体内会有那么多泪,流也流不尽。原来船失事,我父亲落入公海,尸体都没法找。那年我七岁。十九年前的一个人,尽管是自己的父亲,也已经隔山隔水地淡远了,以前我的梦从来与他无关,今天突然有关了,他仍然背着山一样的大包,从紫薇花树下艰难走过,他的腿坚硬光滑无肉,他的手嶙峋青筋暴起,他站在那里,活脱脱就是青青公园里那株紫薇老树。这时我母亲出现了,我母亲手一戳,戳到树干上,树开始狂乱地晃动,紫红色的紫薇花铺天盖地洒落,花瓣中我母亲一脸泪糊糊地冒出,尖声大喊大叫,阿天啊我的阿天啊!
我猛地吓醒了。醒了之后更被吓住了。
我母亲就站在床前,她并没哭,脸上堆着笑。阿天!她轻声叫。
我怔怔地看着她,神志有一半还留在梦里。
阿天!我母亲俯下身伸手摸我头。我下意识地避了避,额头还是被她的手截住了,她的手是凉的。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串笑声响起了,接着依薇跑进来,把我往上拉。王清天大人,起来,起来接见你妈!
我坐到床沿,还是有点回不过神。依薇说,看你这个猪样,妈来了,不高兴?
高兴!我连忙说,说过看着母亲。怎么她突然就来了?
我母亲说,是依薇让我来的。
这我就更奇怪了,依薇一点风声都没漏,居然就把我母亲动员来了。
我妈说,依薇天天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家里有包治百病的东西,不要医生,自己给自己治,一治就好。她说一次我不信,说两次也不信,她每天十个电话反复说,我就来看看是不是真的了。阿天,你有什么宝贝啊?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就一起看着依薇。依薇说,呀,不就是PS3吗?包子一直没拿回去哩。哪天他来讨了,我就自己买一台。妈,来,我教你,你一玩什么病都没了!
依薇把我母亲拉去书房,那里很快就传来枪声喊声杀声。我趿起拖鞋也往书房去。我母亲五十六岁,手指头都僵硬住了,她哪玩得了这玩意儿。但不管怎么样,依薇有这样的孝心,她的举止再不可思议,我也还是感动的。
这能治病?我母亲比我更生疑。
能!依薇坚定不移,她把那个大菱角似的手柄用双手端紧,手指头灵活按动,俨然像位老手了。我不免吃惊,所谓与时俱进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电视大屏幕上是幽暗森林,火把移动,绿色眼睛闪过,“刷、刷、刷——”剑撕裂空气,举火把的士兵们已经变成了残肢断臂,血溅满了那片草地。而草地上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紧身衣的忍者,他抖了下手中的剑,剑上的血洒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快速地收起剑,向黑暗的树林深处而去。
我母亲素着脸问,阿天,这能治病? 能!依薇抢先回答。
我母亲渐渐皱起眉头。她脸上的皮肉像一群被台风刮倒扑地的稻秆,一根根纹路都斜在那里,眉头再一皱,眉梢也倒了,看上去一脸都是“八”字。潜伏在“八”下面的,是被欺骗的恼怒。阿天,你们家怎么有股臭味?
我吸吸鼻子,对她故作轻松地笑。没有呀。
我母亲说,有,肯定有,我一进来就闻到了。
我突然记起昨晚自己也对依薇说过类似的话,不免一惊,转身就去了厨房。依薇兼具小资和马大哈双重品质,超市买回的鱼肉虾,在灶台上一放几天而忘个精光的事时有发生。我弯着身子在厨房每个角落眼看鼻闻手动,查过一圈再一圈,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我问依薇,我说,怎么回事,我们家有臭味?
我母亲马上说,就是有!而且,我母亲手指向阳台,你们种这些花干什么?吃饱撑的啊?
依薇没理会,她的莱恩正与反鬼组织打得天昏地暗。
我又返回厨房时,将锅盖打开,花蟹还在。再把微波炉打开,老蛏也在。我的老婆依薇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对它们一动不动,它们待在那里,只好臭掉了。我悄悄把它们倒进垃圾袋,悄悄下了楼扔掉。这样的事发生,无疑有损依薇的形象,我不愿母亲知道。
我再上楼时,母亲狐疑地站在门边等待。我笑笑,摆摆手说,妈,没事,我下去走走。
母亲说,下去走走是可以的,可是你家怎么是这样的?
我以为她发现臭蟹臭蛏,又摆摆手希望她不要往下说。依薇不计前嫌,主动把她请来,婆媳友好相处本来已有一个美好开端,不能因这个小事恶化掉。
我小声说,妈,依薇太忙,忙忘了。
是吗?我母亲分明更不解。一个人再忙能忙成这样?能把天花板忙得花糟糟?
天花板?我一愣,猛地抬头。昨晚回家到现在,我的视线始终没有落到天花板上。现在我仰着头,从客厅走到主卧次卧再走到书房卫生间,走得气越喘越粗。
整个天花板,几乎每一处,它们都一绺一绺一缕一缕一道一道地紫红着。
都是什么东西啊?我母亲很恼火。
依薇抽空往上一瞥,淡淡地说,紫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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