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著名作家章红的短篇小说集。
成长的过程,也是生命在幽暗中摸索挣扎的过程,很多的烦恼,很多的辛苦,很多刹那间的绝望,父母不知道,老师不知道,同学不知道,只有自己清清楚楚。对谁诉说?如何诉说?但是,小说家章红知道这一切。无数寂静的时刻,她全身的细胞如花苞一般张开,探索和吮吸来自周围少年人的心声。不,她自己就是一个敏感稚嫩的少女,所有那些隐秘的疼痛,她感同身受。她感受了,触摸了,一点一点地融进自己的血液里了,才能写出这些忧伤和美丽的文字。无论是带有魔幻色彩的《黑夜与花瓣》、《估衣廊》,还是直击生活现实的《秋千上的妈妈》、《旋转的星空》、《白杨树成片地飞过》,她始终站在少年人的一边,与他们同喜同乐,为他们亦悲亦伤。
章红的小说,疼痛的痕迹无处不在。被父母遗弃的痛,被“佼佼者”的同龄人遮蔽的痛,被自己喜欢的老师漠视的痛,被知心好友背叛的痛,被同学同座曲解的痛,被主流社会和文化摈斥在外的痛,理想和美好与自己渐行渐远的痛……人的一生,在慢慢长大的漫长岁月里,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疼痛!经历了,忍受过了,跨越过去了,美人鱼的尾巴长成了修长健硕的腿,人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人。
现在,我们大家又都坐在这个教室里,为刚拿到红皮毕业证书而骚动不已。我们大家,在这儿,按这种格局,已经呆了三年。1095个日夜倏忽而过,今天是最后的时光,教室里一片鸦噪。“微笑的庞老师”立在讲台上,不动声色地笑。这一切都跟过去一样。庞老师轻拍两下巴掌,在这一片鸦噪声中,不动声色地笑着说:同学们静一静……
这儿,我已经是在说一个故事的结尾:你知道,我们——毕业了。
现在,我最后一次地坐在我靠窗的座位前,自然,我已经在这个位置坐了三年。三年的日日、时时、刻刻,我坐在这儿常常在想的是:
我的日子还没有来临。
我朝窗外望去。你当然知道我不会指望从这个窗口能看到什么蓝天白云、芳草艳阳之类的东西。我看到的是,几乎触手可及的另一幢灰色大楼的一排排窗户一明一暗地反射着阳光。那是初中部的大楼,在那儿的窗户里面我也曾经坐了三年。那三年中我想得最多的是,我要跳到对面的大楼里去——就是我现在所在的高中部的大楼。我如愿以偿了。也就是说,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时光,我唯一所干的事就是从一幢灰白色大楼移动到另一幢。我们这个中学是地区最好的重点中学,所以你认为我还可能跳到其他什么鬼地方去吗?
庞老师在说些什么我差不多一个字也没听见。我要想想,是从什么时候起,他那口流利圆润的京腔对我完全失去了吸引力?我的注意力再也不会常常因为他的微笑、他的几分幽默并极富煽动力的话而被高度吸引。大概是后来,我终于发现,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一具外壳而已,他的真人在壳里面。
我的眼斜斜地看过去,我看见我的同桌安正挺着脖子,嘴唇微张,目光正视前方讲台,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瞪得更圆乎了。这是她听讲的一贯姿态,可以用一个形容词精辟地描绘:如饥似渴。那种恨不得把每个音节都咬碎嚼烂吞进肚里消化在肠胃中的如饥似渴。不管怎么说安总是很美丽的,尽管此刻她的神态正是典型不过的蠢样,可照样使她显得很美丽。大概她会永远这么美丽下去,我不无嫉妒地想;那么,让我衷心地祝愿她永远这么美丽下去吧。毕竟,分手就在眼前了。
我的左前方有一个座位空着,我不能否认这空着的座位给了我一种满足感。愫没来参加毕业典礼,我的估计没出错。愫是天才,谁都知道。天才的愫只考上本省的师范院校,为此学校沸沸扬扬简直像……像泥石流。我长到十八岁还没遭遇过泥石流,不过我从科普文章上读到,泥石流一旦爆发则是势不可挡。
不知过了几会儿以后,教室里骤然间骚动起来,凳子劈里啪啦乱响,大家纷纷离座。我完全不知怎么回事地问安:就这么散了?安说,是呀,庞老师说了植树去嘛,卡车在外面等着呢。
我最后一个起身。环视教室,正面墙上是我的熟悉不过亲切不过的黑板,那黑板已不再漆黑,过多的粉笔屑使它蒙上了一层灰白;四周墙上张贴着哥白尼、爱迪生、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的画像,每张像下方有一段格言警句或者说名人语录,诸如“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一类。最后我回过头,我知道我将看到的是班级黑板报,那上面自然会有一半以上是我的文章,这期上我记得有一篇题目好像是:遇到讽刺打击怎么办?
我回过头去,立刻怔住了。宏站在我身后,直视着我,目光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只有我们两人,偌大的教室显得无比空旷,所有的喧哗早如落潮般杳无踪迹。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宏正好站在阳光中,我看见他脸上毛茸茸的汗毛和唇边刚长出的年轻的胡楂。该说什么?该用什么表情最合适最得体?我迅速而艰难地思索着。最后我仿佛天真无邪地一笑,说: 你不去种树吗?
宏说,等你。一块去。
我和宏朝卡车跑去。我知道整车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和他,可我已经没法在乎了。安在车上用手拉我,用她娇俏的声音埋怨我,哎呀你怎么才来!卡车都要开了!
我在车厢上找到一个落脚位置,站定。我立即看到堆在车厢一角的树苗。俯下身仔细看看绿得那么幼稚的叶芽,我毫无疑问地断定,是杨树!没错,就是那种挺拔的有着圆圆的叶片的白杨树。一时间,我又惊又喜。安在一旁拽我,你站站好,车要开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庞老师。这就是说,卡车将在一条光秃秃的尘沙飞扬的公路边停下,我们将在路边栽种树苗;若干年后,会有两排挺挺的小白杨在公路两侧立着;若干年后,大大小小无数车辆风驰电掣地驶过,所有的人都将看到:
白杨树成片地飞过。
P7-10
我在一本小说的后记中说过一句话:何为成长?是一种由鱼变人的撕裂的疼痛。医学上有一个特定术语“生长痛”,恰如其分地表述了这种奇异的身体感觉。
翻开章红的小说,疼痛的痕迹无处不在。被父母遗弃的痛,被“佼佼者”的同龄人遮蔽的痛,被自己喜欢的老师漠视的痛,被知心好友背叛的痛,被同学同座曲解的痛,被主流社会和文化摈斥在外的痛,理想和美好与自己渐行渐远的痛……人的一生,在慢慢长大的漫长岁月里,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疼痛!经历了,忍受过了,跨越过去了,美人鱼的尾巴长成了修长健硕的腿,人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人。
成长的过程,也是生命在幽暗中摸索挣扎的过程,很多的烦恼,很多的辛苦,很多刹那间的绝望,父母不知道,老师不知道,同学不知道,只有自己清清楚楚。对谁诉说?如何诉说?
但是,小说家章红知道这一切。无数寂静的时刻,她全身的细胞如花苞一般张开,探索和吮吸来自周围少年人的心声。不,她自己就是一个敏感稚嫩的少女,所有那些隐秘的疼痛,她感同身受。她感受了,触摸了,一点一点地融进自己的血液里了,才能写出这些忧伤和美丽的文字。无论是带有魔幻色彩的《黑夜与花瓣》、《估衣廊》,还是直击生活现实的《秋千上的妈妈》、《旋转的星空》、《白杨树成片地飞过》,她始终站在少年人的一边,与他们同喜同乐,为他们亦悲亦伤。
身为少儿文学的编辑,章红接触了太多的少年人的文章,因此才透彻地了解了少年人的心灵轨迹吧?有时候我从旁观察她,感觉她自己也像个张皇的小女孩,躲在门后怯怯地往外打量,眼睛里有满满的惊慌。作为社会的人,她是个异类;作为文学的人,这是难觅的特质。作家对生活有迷茫,有畏惧,有挣扎,有内省,笔下的文字才具有与之吻合的灵性。忍受着成长之痛的孩子们,读了章红的这些文字,是不是可以稍稍舒缓心里的紧张呢?
我祈愿如此。
大概是2006年吧,过年前的一天,外出回到办公室,同事告诉我,刚才有个美国来的长途电话找你,他说是你的读者。同事把我的电子邮箱告诉了对方。进入邮箱,果然看见里面有一封陌生地址的来信,信件标题竟然是《白杨树成片地飞过》——那是18年前我写的一个短篇小说的名字。
来信的是李长辉,其时他正留学美国,倾慕一位同在美国留学的女孩。
那女孩读初中的时候曾经腿部骨折,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女孩告诉他,那一个月中,她几乎每天都要把我发表在《少年文艺》上的这篇《白杨树成片地飞过》看一遍。这小说对她影响很大,以至她在大学最后一年,额外去修了一个中文系的双学位。
一个星期前,女孩在网上发现了我的文章,很高兴地告诉了他。他也来看了,但一直没有找到这篇“白杨树”。
“女孩把《少年文艺》留在国内没有带出来,而我在网上一直都没有找到那篇《白杨树成片地飞过》,故我很冒昧地向你提出一个请求,能不能寄一份复印件给我,并带上你的签名,我就可以在拜读之后作为下个月情人节的礼物送给她。女孩六月份就要毕业工作,很可能四五年内都没有机会回国,能有你的文章陪伴,她会很开心的……而且,我自己也很想读一读那篇令她如此喜爱的文章……”
我顾不上去想我的小说是否真的配得上女孩那般的喜爱,顾不上去想薄薄的几张复印纸充当了别人情人节的大礼是否实在太简陋——尤其是,那是十几年前的文章,那时杂志的纸张质量很差,反面会透字,复印的效果一定不甚美观——我顾不得想这些,满口答应了下来。我想,当女孩拿到这个不美观、很菲薄的礼物,应该还是能体会到礼物之外的附加值的吧,那是远远超过礼物本身的。男孩为了查找到我的联络方式费尽周折,这么花了心思、不怕麻烦地想找到一个人,一篇文章,除了想让女孩开心,取悦于她,还因为想了解她的一切——她喜欢过的东西,她为之感动过的东西,他都愿意去了解;那东西本来跟他是毫无瓜葛的,但因跟她有过关联,那于他便也有了一种亲近。
而距离写作那篇小说的时间,已经18年过去了!它竟然还留在别人的记忆中。写作的神奇或许就在这里:一些文字被写出来,它们就如同植物的种子、飞絮,你不知道它将停落在哪一块土壤,会有怎样的遇合。
还有一个朋友,也是因这篇“白杨树”而认识,至今仍保持着密切交往,她是《电脑报》的编辑虫虫。
少女时代的虫虫,为家境窘迫、为不够美貌(虽然她其实是美的)、为学业平庸而烦恼。那其实是段很危险的年月,一方面是内心深处强烈的、却又被极力掩盖的自卑,另一方面她心气很高,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有一点什么特别的灵性,然而对此又不确信。她的内心始终处于一种混战当中,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旷日持久。
唯一能拯救虫虫的是画画,那是她最喜欢的事了。初中时她参加了学校的美术组,一下子进入了一片自己喜欢的天地。然而情况没有因为学画画而好起来,由于成绩一塌糊涂,老师武断地认为是画画影响了她的学习,不允许她再学画画。当时美术组办了一个画展,看到画友们争相用漂亮的画来展现自己的风采,她傻傻地落了泪。特别渴望被承认的她,像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蜷缩起来,变得更加孤僻和自闭。
“……初中时妈妈给我订了半年的《少年文艺》,我在上面看到一篇文章叫《白杨树成片地飞过》,文中有一句话反复出现:‘我的日子还没有来临。’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它好像是专门对我说的。我觉得自己心中升腾起一点什么,像是希望,也是信念一一从那时起,我决心为得到属于自己的日子而努力!”
这就是虫虫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从那以后我知晓她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拐点:她在初中的最后一年里努力学习,幸运地被一所全国重点师范学校的美术班录取;三年以后17岁的她成了一名小学美术教师,她对这个职业投注了无以复加的热情,相比起学生是否能画出漂亮的画,她更关心他们是不是感到快乐。两年以后她就在当地教育界小有名气,人们用“年轻有为”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就在前途一片光明之时,她患上了顽固的咽喉炎,不得不辞职离开讲台……现在的虫虫,是《电脑报》的资滦编辑,把版面编辑得有声有色;业余时间她都用来画画,在杂志开手绘专栏,在网络和现实生活中都拥有众多“粉丝”……她走在自己的路上,充实,快乐,她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得知我要用《白杨树成片地飞过》当小说集的书名,虫虫写道:
“……这么多年后再看到这篇文章,除了惊奇还有感动,青春年少的故事,再读来,像回首岁月的缩影。这篇文章的影响力几乎贯穿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原来还有这么多和我一样被它深深打动的人!当初的那本《少年文艺》还收藏在书柜的底层,已经多年未曾翻开,却永远记得那一句‘我的日子还没有来临’,还有‘我’、宏、愫、安以及庞老师。能读到这篇文章,并且和章红姐姐相识相知,是我人生中最神奇和幸福的事之一!”
亲爱的读者,关于这部小说集,请原谅我忍不住要先讲一讲这两个真实的故事。事实上这本书所试图讲述的,正是那些青春年少的故事。它们是我自己的故事,也是那位赴美留学的女孩的故事,是李长辉们的故事,虫虫的故事……写作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我以为是我个人独有的经验、情绪,许多少年入其实都有着相似的体验;在成长过程中我所感受到的彷徨、迷惘、痛楚,无数的少年也正在一点不逊色地经历。这使我想到:青春是否是一个独立的国度,这个国度的臣民,会有许许多多引起共鸣的话题。犹记得在那些背着书包在校园小径来来去去的日子,内心体验着被焦虑、孤独、自我怀疑噬咬的慌乱,曾屡次对自己说:“我要生病了,我肯定是要生病了……”
潜意识中,的的确确渴望病一场,好为自己找到萎靡不振的借口;又渴望从病中痊愈,仿佛一场病就像一次蝉蜕,可以脱去一个旧我,诞生一个新生的自己……
也许,青春本身就是一种病吧,成长的过程常常是一种孤独至深的体验。
就像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小说中说过的——“偿还成长的艰辛”。总有一天,要自己学会成长,要把成长中的酸甜苦辣全部体验一遍,要把长大成人需要走的道路全部走一遍。谁也逃不过。
而这些疼痛的有时软弱有时偏执有时幼稚的文字,就是这样一个心路历程的记录。通过故事与文字,我们彼此发现,遥相致意。唯愿在挣扎中有成长,在疼痛过后内心得以变得强大。
章红
二○○八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