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之树》是从李锐的《厚土》中的一篇《合葬》延伸扩展出的长篇。吕梁山一个叫矮人坪的村子,阶级斗争的运动深入到这里,把留下给大哥一家看地的拐五老(拐叔)、一个唯一可能的“富农”分子作为清理、斗争的对象,让他交待和寡妇暖玉的关系,左右为难的拐老五无路可走,选择了上吊自尽。故事的主线索就是这样,但故事里的每个人,他们自己不同的故事,也许才是小说真正的主体。
《九月寓言》是部撼人心魄的作品,读着读着,你会惊叹得窒息。你得不时间或地搁下早已打开的书本,调整一下呼吸,伫立窗前向远方凝望一阵。那是一段沉重与空灵相倚相存的历史,甜蜜而辛酸,让人不由颤栗。
《无风之树》是李锐的一个长篇,应属于文革叙事,也是乡村叙事。小说采用了各个人物内心独白的叙事方式,用作者的话说他是反对启蒙的立场,让低层的人有发言权,自己言说自己,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
《九月寓言》是作者的巅峰之作。一群人不停地行走,不断地寻找。他们看似漫无目的,却又一次次地拒绝,拒绝着生命可承受的轻与不可承受的重,莫名而又固执地拒绝着一切。始终有盏灯亮在遥远虚无得不可及的地方,他们想在茫茫的黑暗中寻到哪怕是微渺的一丝光明。生命中的激越之爱、相濡之情便是这光与亮,让我们一路披荆斩棘一路平淡如水地走过。瞬间与永恒,凝固与流动,刹那间融为一体。这是一部寓言化了的历史、现实与未来,不啻为人类群体走向的最为生动与具体的诠释、注脚。
无风之树 李锐
六祖慧能在法性寺指着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对众僧解释世界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政治家毛泽东宣布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
矮人坪村生产队长曹天柱无论高兴还是生气,都只用一句话总结世界:“我日他一万辈儿的祖宗!”
拐老五在人生最后的一瞬间总结世界的时候,只用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其实只是被他弄出来的一个声音,那只被他坐了许多年的小凳子,在倒下去的同时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响声——“咔当”。
一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土崖的下边,看着远处的背影。一步一颠的,越变越短,先是腿不见了,然后是腰和身子,最后灰黄的塬畔上只剩下一颗晃动的头,只晃了两下,头也不见了,像是沉进了一片看不见底的浑茫的深渊。他想,刘主任这是下沟了,得下十五里。他忽然觉得眼泪要掉下来,他就在心里骂自己,你他妈哭个啥呀你!你怎么这么不坚强呀你!可还是没忍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嘴角上咸咸的。他死命地咬着在嘴里流来流去的咸水,对那个已经根本看不见的背影在心里叫喊,你这样做根本就是丧失立场,我是来改天换地来的,我爸爸是烈士,我是党的儿子,我跟你怎么能一样?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你哪知道呀你,我现在浑身的骨头节都疼起来了。你怎么能理解六年到底有多长?我必须得做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做这件事情!你别以为我不敢干!
太阳早就沉下西山了。浑茫的土塬上弥漫着折射过来的冷澈的青光,暗幽幽的。天很深,远处层层叠叠的山也很深。辽阔的空旷之中,你分明能感觉到漫天的青光压下来的分量。土崖顶上几只归巢的乌鸦呀呀地盘旋着,把空旷和寂寥一声又一声地编织到崖顶的枯林里。他舔舔嘴唇,又想,刘主任得摸黑了。插在衣兜里的手一直紧紧地捏着那几张叠起来的纸,刘主任把这几张纸递过来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说,苦根儿,给,这是几张空白介绍信,你可别小看了这几张纸,这是公社党委对你的信任,是党给你的权力,你是烈士的孤儿,党就得依靠你这样的接班人。他没说话,翻起眼睛看看刘主任。刘主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刘主任想和他绕个弯儿。刘主任说,对,不叫苦根儿,叫赵卫国,赵卫国同志,矮人坪清理阶级队伍的大事情就全靠你了!将来要是需要搞个外调,到县委办个手续啥的,这几张纸就能顶事,还有什么困难尽管向公社反映。公社党委早就知道你的入党申请了,好好干,在大风大浪里干出成绩来,我给你当入党介绍人!刘主任说得很慷慨,说完又笑了,一边笑,一边还把手伸过来在他肩头上使劲拍了拍。他还是没说话,还是只把眼睛翻起来,心里一阵雷鸣电闪。我用不着你给我打气,阶级敌人是明摆着的,我一把就能把他揪出来。我来这儿已经六年了。我是主动要求来这儿的。你们哪能理解我?我就是我爸!我替我爸来改天换地来了。可你为什么非要睡到暖玉窑里?暖玉和阶级敌人睡,你来了又和暖玉睡,你当主任的和阶级敌人睡一个女人,你叫我怎么斗争?你还介绍我入党呢你,你自己就不够格儿!刘主任很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刘主任心里很清楚,这个弯儿自己不能再绕了,绕不过去。刘主任再一次笑起来,刘主任现在只好自己对自己笑。刘主任说,你还小,还没娶过媳妇,不知道熬媳妇是啥滋味儿,你哪知道这些事情呢。暖玉那儿收拾得又干净,饭又做得好。咱这穷地方,把革命工作做完了,就没啥干的,就没啥娱乐的。我来矮人坪下乡,哪回也是住暖玉那儿,暖玉院里是两孔窑么,我住一孔,暖玉住一孔么。行啦,就这么个事,你就别盯着我啦,还是把这回的阶级队伍清理好吧。刘主任终于说出来想说的话,终于不再绕弯儿了。刘主任说完了想说的话,摆摆手,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刘主任说,卫国,咱们光说清理阶级队伍了,上回给你说的那个媳妇到底行不行?你咋也不回个话?他的脸立刻涨得紫红紫红的,莫名的愤怒和尴尬立刻添满了胸膛,他挣扎了一会儿,才从这紫红的愤怒和尴尬中挣扎出一句话来,他直盯盯地看着刘主任说,我不娶媳妇,女人都是妖精!刘主任就又笑了,你看你这孩子,我不过是替别人问问,就这么大的火气?不愿意就算啦,也好,一心一意好好搞运动吧。说完,刘主任就一步一颠地走了。他就站在土崖底下目送刘主任。从西山背后折射上来的阳光,又清冷,又干净,把冬日的土塬照得空空荡荡的,冷冷清清的。空荡清冷之中一眼就能看出上百里远。头顶上,乌鸦们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他没抬头看它们,不用看他就知道,飞来飞去的乌鸦一共是七只,六年来他在村口数过无数遍了。原来是五只,现在是七只,总共只有七只。飞来飞去乍一看好像挺多,其实就是七只。可为什么是七只不是八只呢,那一只单的怎么办?跟谁搭窝呢?年年下蛋,年年孵小的,孵出来都上哪去了呢?都叫蛇吃了吧?肯定有条胳膊粗的黑蛇缠在树杈上,张开大嘴,蛇信子老长,一口一个,一口一个,都吞了,小鸟们连叫唤一声都来不及,真可怜呀,太可怜啦,这么多年就活了两个。鸟们就不知道飞,远远的飞走不就完了吗,咳呀,六年才活了两个,六年得多长呀。你们怎么能理解六年到底有多长?你们怎么能理解我?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你都知道暖玉和阶级敌人睡了,你为啥还要睡到暖玉窑里,你还是领导干部呢,你咋这么不争气,你咋这么没立场呀你?!我入党不用你介绍,娶媳妇也不用你介绍,你哪能理解我呀你?你哪知道呀你,我现在浑身的骨头节都疼起来了。你别以为我不敢,我非做了这件事情不可!即使我不做,赵英杰也会做的,赵英杰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情干到底的!四下里再没有别的声音,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一切都深深地凝滞在冬日无风的黄昏之中,深深的凝滞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听见苦根儿心里翻动着的电闪雷鸣,没有任何人能看见苦根儿脸上那些咸咸的眼泪。
沿着刘主任刚才走的这条小路向东,走十五里下到沟底,然后,沿着一条能走马车的土路再向东,走一百五十里,中间还要找个村子住一宿,然后,就能走到县城,走到他当年上小学、上中学的地方。他就是在那儿成了烈士的孤儿的。后来,他也就是在那儿碰见了那位作家,才下定了决心,要以父亲为中心人物写一本长篇小说,要以长篇小说中的父亲为榜样,到这个吕梁山最偏远的矮人坪来改天换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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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
《收获》文学杂志社,座落在上海市巨鹿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里。院门口有一间收发室,这间收发室,很可能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一间收发室,没有一个收发室像它这样深刻地介入中国文学的历史,尤其在网络时代以前,许多对当世以及后来产生重大影响的文学作品,就是混迹于堆积如山的邮件中,从这里辗转到编辑部,等待编辑们的辨识。很多年中,从邮局、收发室、到编辑部、印刷厂,再回到邮局,组成了一条隐秘的循环线路,像链条,周而复始地转动,使文学同时获得了力量和速度,经过它的转动,中国文学就不可能再停留在原处。在文学界和读者心中,巨鹿路675号那座花木深处的西式洋楼,不仅是一家高品质的文学加工厂,更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圣地。
《收获》的历史,早已超出它的自身,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进入作家们的回忆录、创作谈,甚至各种版本的文学史中。进人中国当代文学史可能有许多条路径,但每一条路径最终都会抵达这里。它是中国文学地图上一个最为显著的地标,如果我们有起码的公正,我们就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这不仅是因为它拥有非凡的资历——早在1957年7月,巴金和靳以就在上海创办了这份杂志,到1979年以前,它一直是新中国唯一的大型纯文学期刊,它发表的作品,诸如《创业史》(柳青)、《茶馆》(老舍)、《山乡巨变》(周立波)、《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上海的早晨》(周而复)、《杂色》(王蒙)、《美食家》(陆文夫)、《烟壶》(邓友梅)、《人生》(路遥)、《人到中年》(谌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张贤亮)、《三寸金莲》(冯骥才)、《我爱比尔》(王安忆)、《麦秸垛》(铁凝)、《虚构》(马原)、《极地之侧》(洪峰)、《活着》(余华)、《妻妾成群》(苏童)、《信使之函》(孙甘露)、《顽主》(王朔)、《迷舟》(格非)、《枣树的故事》(叶兆言)、《年月日》(阎连科)、《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池莉)、《奔跑的火光》(方方),《东藏记》(宗璞)、《务虚笔记》(史铁生)、《秦腔》(贾平凹)、《平原》(毕飞宇)、《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等,无不代表着中国文学的最高水准,更重要的,它所呈现的,不仅仅是作品,更是标准、原则、精神,它们通过那条永动机一般的隐形链条,得以确认、延续和发展。无论在言说空间受到贬抑,还是在物质主义甚嚣尘上的年代,《收获》始终如一地传布着文学的真理,把《收获》视为一面旗帜,应不为过。尤其在今天,欲望的盛行是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事实,文学家也不例外,欲望几乎已经成为人们的唯一灵魂或灵魂的主要部件,在欲望的强大压力下,文学开始变得手足无措、内分泌失调,唯有《收获》的高贵、坚定和沉着没有丝毫改变,它证明了文学在这个益发冷酷的世界上仍然可以有尊严地生活。这是中国文学应有的气质,但在这个时代里,它却成为一个奇迹。
这使我们有必要认真打量这本杂志的历史。我曾有过以这本杂志为研究对象写一本专著的愿望,试图通过《收获》的个案,剖析中国近半个世纪的文学史和精神史,但因时间、精力所限,始终未能如愿。编选这套丛书的动议,起于2007年,《收获》创刊50周年的时候。对那些曾经影响过我们的作品进行分梳、整理、编选,我们看到的绝不仅仅是杂志本身。所有经历过的岁月都会附着在纸页上呼啸而来,它是一部回忆之书,一部史书,它见证了文学的传奇和我们自身的奇迹,它同时也是一部未来之书,因为它给我们希望。这唤起了我这位出版人的职业冲动,一种无法言喻的激情,使我在2007年春天,开始主持这套丛书的编选工作。我们通读了《收获》50余年的全部作品,尽可能选择那些既影响过时代。又不受时代的局限,具有某种超越性的作品,这是我们权衡弃取的重要标准。当然,由于篇幅的限制,或者由于版权方面的原因,有些我们很想收选的作品,最后不得不割舍,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但无论怎样,在历经两年反反复复的出版过程之后,这套丛书终于在2009年的春天面世,为此,我要感谢《收获》文学杂志社所有同仁的支持与合作,当然也要感谢出版者的努力。我曾经试图去掉“50年”这一时间界定,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因为我已不再把它视为一个具体的数字,而是一种象征,是对中国文学半个多世纪的艰辛而漫长的旅程作出的精确概括。
如果用物质主义者最擅长的比喻,我想,我是触及了中国文学的银行中一笔最珍贵的款项。我毫不怀疑,它会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救助我们。
2009年4月1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