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起笔来,要叙一段故事。未下笔之先,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这段故事,叙将出来,可以叫得做写情小说。我素常立过一个议论,说人之有情,系与生俱生,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于那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必用情,不应用情,他却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他那绝不动情之处,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免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并且有许多写情小说,竟然不是写情,是在那里写魔,写了魔还要说是写情,真是笔端罪过。我今叙这一段故事,虽未便先叙明是那一种情,却是断不犯这写魔的罪过。要知端详,且观正传。
却说光绪庚子那年,拳匪扰乱北方,后来闹到联军入京,两宫西狩,大小官员被辱的,也不知凡几。内中单表一个人,姓陈。名棨,表字戟临,广东南海人,两榜出身,用了主事,分在工部学习,接了家眷来京居住。夫人李氏,所生二子:大的名祥,表字伯和;小的名瑞,表字仲蔼。在南横街租了一所住宅安顿。恰好他一位中表亲戚,从苏州原籍接了家眷来京,一时寻不着房子。戟临本来嫌房子太大,便分租两间与他,大家同院居住。他那亲戚姓王,名道,表字乐天。妻子蒋氏,所生只有一女,小名娟娟。王乐天是个内阁中书,与陈戟临一般的都未曾补缺。京官清苦,长安居不易,戟临住了北院的五间房子,西院三间,王乐天住了,还有东院三间空着,一般的要出房钱,未免犯不着,因把召赁的条子贴了出去。过了几时,便有一个人来问,要赁房子。戟临便招呼他看过,问起姓名。那人道:“姓张,名皋,字鹤亭,广东香山人。”戟临见是同乡,更是喜欢。议定了租金,鹤亭便择日搬了进来。他也只得一妻一女:妻子白氏,女名棣华。
这是辛卯、壬辰年间的事,说出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个院子,三家人家,四个小儿女,那时都在六、七岁上。王家本是陈家老亲,张家又是陈家同乡,同在一院里居住,内眷们来往,甚是亲密。四个小孩子,也是天天在一处顽。戟临请了一个蒙师,在家里教两个孩子读书;王、张两家也把女儿送来附学。小孩子家,愈加亲密,大家相爱相让,甚是和气。张鹤亭每过一、两年,便要到上海去一次。原来鹤亭是一个商家,在上海开设了一家洋货字号,很赚了几个钱,因此又分一家在北京前门大街,每年要往来照应。凡是到上海去时,便托戟临照应内眷,因此更成了知己。
光阴迅速,不觉已过了五、六年,戟临已经补了营缮司实缺,满、汉堂官又都十分器重,派了个木厂监督的差使,光景较前略为好了。一日,李氏对戟临说道:“祥儿今年已是十三岁,瑞儿也十二岁了。他弟兄两个,近来很用心读书,我看将来也不输与老子。”戟临笑道:“奇了,怎么夫人平白地夸奖起儿子来?”李氏道:“不是我平白地夸奖他们。可知做父母的看见儿子好,心中便格外欢喜,欢喜了,便多方要代他们打算。”戟临道:“打算甚么呢?”李氏道:“打算同他们说定了亲事。”戟临道:“这个忙甚么,他们年纪小得很呢!”李氏道:“老爷有所不知,我看见同院的两个女孩子,和我们祥儿、瑞儿,真是天生的两对,便想说定了。”戟临道:“同住在一个院里,怕他们跑了不成!过两年再说不迟。”李氏道:“不是怕他们跑了。我看得这一对女孩子实在好;恐怕被人家先说了去,岂不是当面错过?”戟临沉吟道:“王家娟娟,人倒甚聪明。近来我见他还学着作两句小诗,虽不见得便好,也还算亏他的了。说话举止,也甚灵动。张家棣华,似乎太呆笨了些,终日不言不笑的。并且鹤亭是买卖人,一点也不脱略,那一副板板的习气,还不肯脱,他未见得便肯和我们官场中结亲。”李氏道:“我们且央媒人去求亲,肯不肯再说,此刻提也不曾提起,怎么便先料定人家不肯呢?”当下商议已定。P3-5
由于内忧外患及西学东渐而导致的革新运动,使晚清成为中国社会剧烈变化的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整个晚清社会,从政治经济到思想文化均产生了广泛而巨大的变化。作为文化艺术中文学的一部分——小说,则是其中最为活跃的一分子,此一时期产生的作品有一千多部,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最为繁荣的一个阶段。由于强调小说的政治功用,缺乏精深的艺术锤炼,所以作品虽多,平庸之作亦复不少。不过,也有不少作品在今天看来仍有相当的艺术性和可读性。除了前人褒扬的“四大谴责小说”以外,晚清的言情小说也有值得珍视的作品,吴趼人的《恨海》、《劫余灰》、《情变》就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
吴趼人,名宝震,又名沃尧,字小允;初号茧人,后改趼人,别署趼、茧叟、趼廛,又号我佛山人。“我佛山人”常被人误念为“我佛、山人”,实际是“我,佛山人”,胡寄尘说:“佛山者,粤东之镇也,其先卜居其地,故以我佛山人为号,山人不连读也。”(《我佛山人遗事》)吴趼人清同治五年(1866)四月十六日生于北京分宜故第,他先世虽为簪缨之族,但至他时已家道中落。三岁随父母回佛山故里,十八岁时即为生活所迫,前往上海谋事,入江南制造军械局为书记,月薪仅八金。其后他涉足报业,曾先后主持《消闲报》、《采风报》、《奇新报》、《寓言报》等小报笔政。他还曾向梁启超主编的《新小说》投稿,《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前四十五回即发表于该刊物。他因此名声鹊起,遂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九月被聘为《月月小说》总撰述,该刊甫出即广受欢迎,成为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之一。由于事务繁杂,他最终因积劳成疾,于宣统二年(1910)病逝于上海寓所,享年四十四岁。
吴趼人是晚清著名的文学家,在诗、文、小说、戏剧、小说理论等方面均有建树,尤以小说名家。他著述宏富,有长篇小说作品十九种(其中五种未完),代表作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痛史》、《九命奇冤》与《恨海》等。另有短篇小说十二种,文言笔记小说五种,笑话三种,以及一些戏曲、诗歌、杂著等。
吴趼人一生共创作言情小说三部:《恨海》、《劫余灰》与《情变》,而以《恨海》为最知名。吴氏本人对此部小说也颇自得意,他曾说:“作小说令人喜易,令人悲难;令人笑易,令人哭难。吾前着《恨海》,仅十日而稿脱,未尝自审一过,即持以付广智书局。出版后偶取阅之,至悲惨处,辄自堕泪,亦不解当时何以下笔也。能为其难,窃用自喜。”(《说小说》)可见,作者创作此部作品时感情是相当投入的。这种感情投入也得到了读者的回报,该小说出版后读者好评如潮,后来还被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改编成戏剧,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又于一九三一年将其改编成电影,此可见其影响之大。
《恨海》共十回,书叙工部主事陈戟临之子,长名祥,字伯和,与同乡张鹤亭之女棣华订婚;次子瑞,字仲霭,与中表王乐天之女娟娟订婚。三家同住京师,两对小儿女自幼同窗,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可三生石上、永结同心的。不料庚子乱起,时棣华之父在上海经营,戟临遂遣伯和偕鹤亭之妻白氏及棣华避乱出京。途中因乱被人群冲散,白氏惊慌成疾,遂客死于旅邸。当鹤亭访至欲接其妻女时,所见惟棺一具、弱女一人而已。伯和与棣华母女失散后,遍寻不得,后于中途得意外横财,辗转而至上海。不想伯和少年心性,把持不住,竟习于游荡。先因嫖被妓女卷走全部财物,又因吸食鸦片成瘾而流落街头。迨鹤亭招访之时,他已是积习难改,终因贫病交迫、中毒过深而死于医院。棣华因而万念俱灰,斩断青丝,遁入空门。时戟临夫妇已在乱中被杀,仲霭只身避乱,幸遇父友,为其荐至陕西某观察幕中,得蓄资产,并被保举功名。遂乞假扶丧归乡,并藉以寻访娟娟。不料娟娟竟沦落风尘,变为倚门卖笑的娼妓,仲霭愤恨之极,了却情缘,披发入山,不知所终。《恨海》改变了以往小说的大团圆结局,叙述了两对青年男女兵荒马乱中鸳梦难圆的悲剧故事,抒写了“精卫不填恨海,女娲未补情天”的人生遗恨。虽然小说在爱情观念上显得相对保守,作者自己就说:“其中之言论思想,大都陈腐常谈,殊无新趣,良用自歉。所幸全书虽是写情,犹未脱道德范围,或不致为大君子所唾弃耳。”(《说小说》)但是作者将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置于庚子事变的大背景之中,在描写他们劳燕分飞的离乱经历的同时,还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惊心动魄、生灵涂炭的历史画面,从而使他们的个人悲剧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恨海》不是以离奇的故事情节及偶然的巧合来结构小说,而是将人物放在艰险的乱离环境中来展现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有点造化弄人的个人命运。虽然棣华的贞节与仲霭的执着让我们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这不是道貌岸然的虚伪表演,由于作者对“情”有自己的理解,所以在处理故事情节时能够自然而不造作,从而能深深地吸引读者并赚得他们的眼泪。当然,《恨海》不能算是白玉无瑕的完美作品,但是在晚清它是毫无疑问的杰作,即使放在中国古代小说的历史长河里,它也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
《劫余灰》与《情变》的影响虽不及《恨海》,但也具相当的可读性。《劫余灰》原载于晚清著名小说杂志《月月小说》,标“苦情小说”。该小说叙写的是陈畴与朱婉贞的爱情悲剧故事。陈畴于高中秀才榜首之时,缔姻于朱婉贞,不料纳聘之际,陈家突然接到陈畴终场考试后于省城失踪的消息。虽多方寻找,而终无结果。不久,朱婉贞亦为叔父朱仲晦设计拐卖至妓院。婉贞历尽艰险,最终守身如玉,回到家乡。此时,双方家庭均以为陈畴已经物故,婉贞仍坚持入夫家守孝守节,侍奉公婆,抚育嗣子。二十年后,陈畴于父九十寿辰时突然归来,并携有妻子和儿女。原来陈畴是被朱仲晦作为猪仔卖往了南洋,如今受尽煎熬重归故里。婉贞与陈畴妻蔡氏不争名分,而以姐妹相称,最终合家团圆。该小说虽然是大团圆结局,然给人的却是苦涩之感,这种团圆比劳燕分飞更让人感到心酸。《情变》为吴趼人绝笔之作,原拟写十回,因吴氏病逝而仅完成八回。小说叙写的是秦白凤与寇阿男的爱情悲剧故事。秦寇二人从小青梅竹马,二人虽相爱悦,却未得父母允从。私情败露后,阿男被父带往江湖中卖艺。白凤避往镇江何家,并与何家女儿彩鸾缔结婚姻。阿男痴心不改,逃往镇江与白凤私奔至杭州。然而二人最终为家长寻得,阿男被父带回嫁与表兄,白凤亦在叔父作主之下娶彩鸾为妻。小说至八回因作者的去世而中断,不过据第九、十回的回目,小说的结果可以大致推知,那就是寇阿男死于法场,秦白凤则在法场殉情。整部小说仍然是一出爱情悲剧。《情变》虽以旧小说的笔法结构全篇,但叙述曲折生动,故事情节亦颇引人入胜,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
本书所选《恨海》是据上海广智书局光绪三十二年(1906)九月三十日初版整理而成,删掉了原著对阅读无大关系的批语。《劫余灰》是以《月月小说》上连载的本子为主,并参照其他版本整理而成,删掉了原著对阅读无大关系的批语。《情变》系据阿英《晚清文学丛钞》(小说二卷)所收本整理而成。
2008年9月
《恨海》共十回,叙述了两对青年男女兵荒马乱中鸳梦难圆的悲剧故事,抒写了“精卫不填恨海,女娲未补情天”的人生遗恨。作者将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置于庚子事变的大背景之中,在描写他们劳燕分飞的离乱经历的同时,还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惊心动魄、生灵涂炭的历史画面,从而使他们的个人悲剧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劫余灰》叙写的是陈畴与朱婉贞的爱情悲剧故事。陈畴于高中秀才榜首之时,缔姻于朱婉贞,不料纳聘之际,陈家突然接到陈畴终场考试后于省城失踪的消息。虽多方寻找,而终无结果。不久……
《情变》为吴趼人绝笔之作,原拟写十回,因吴氏病逝而仅完成八回。《情变》虽以旧小说的笔法结构全篇,但叙述曲折生动,故事情节亦颇引人入胜,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
吴趼人是晚清著名的文学家,在诗、文、小说、戏剧、小说理论等方面均有建树,尤以小说名家。他著述宏富,有长篇小说作品十九种(其中五种未完),代表作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痛史》、《九命奇冤》与《恨海》等。另有短篇小说十二种,文言笔记小说五种,笑话三种,以及一些戏曲、诗歌、杂著等。
吴趼人一生共创作言情小说三部:《恨海》、《劫余灰》与《情变》,而以《恨海》为最知名。本书就收录了其这三部小说,供大家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