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情敌宁采宜
文/安葭
安安同学的替身
软垂流苏的红色幔幕,狭小舞台彩绘的布景。在一堆假花假景中我无精打采地背诵着蹩脚的台词。
这是戏剧社的彩排现场。当初我踊跃应征女主角,一是因为刚刚被保送为研究生,无事可做;二是演出剧目叫“乌托邦”,还以为是演绎卢梭的经典理想。谁知道,“乌托邦”是戏剧社长赵一川就着啤酒豆花攒出来的本子,故事背景竟然是希腊罗马巴比伦。
鬼知道希腊罗马巴比伦人穿什么时装,我披着青藕色的被单,被许多大头针固定着,一不留神就挨蜇,外加伪银的手链脚链——手铐脚镣齐全,像解放了的女奴。
彩排进行到一半,我说,剧本尾声要求女主角独舞,我不会跳舞,要是这段不删,干脆换人吧。其实,我早就想撂挑子了。
赵社长已经焦头烂额,他把剧本攥成狭长的刀锋状,却仍不忘拖着官腔说,安安同学,你的台词背得很精彩嘛,不会跳舞也是可以原谅的嘛,至于独舞那段,就让我媳妇宁采宜当你替身好了嘛。
演出当晚,我和替身相遇在后台那条狭长而幽暗的小过道上。她披着青藕色的被单,与我一模一样的用筷子盘起的发式、一模一样清澈如水的眼睛,只是她的脸上罩着一层摇曳的轻纱。在这片微光中,在交错迷离的瞬间,我几乎要伸出手去触摸她,但是她目不斜视,冷漠而又骄傲地与我擦肩而过。
乌托邦邦主
演出结束,那些如大象一样意志坚定的同学,还有刚从瞌睡中被人捶醒的同学,对我们报以严肃而热烈的掌声。
所有的演员、场务和剧社成员都跑到学生会潮湿的小地下室开庆祝会,我的替身宁采宜也来了。
酒气烟气渐弥漫,关于人生与主义的争论慢慢变成了李莫愁的暗器——冰魄神针,几乎到了发散型人身攻击的地步。
这时宁采宜对我说:“你陪我去操场那边走走,好吗?”
这是一个适合施魔法的夜晚,云层厚重,星光渺茫,一生难再。我们在操场漫无边际地走着走着,宁采宜忽然牵住我的手。
我们坐在双杠上聊天。我告诉她,赵一川管她叫媳妇。
宁采宜敏捷地跳下双杠,声情并茂地讲花痴赵一川的故事。她说,赵一川特喜欢瘦削的女孩,一定不能有胸,看见这样的女孩他就走不动了,就会直勾勾看着人家,像有点弱智似的慢慢地说,你真好看。而所有被他赞过没有当面回抽他嘴巴的美女,统统被赵一川总结成自己的媳妇。
我坐在双杠上笑得花枝乱颤,极具危险性。
宁采宜比较经典的镜头,是在洗过澡之后,裸着面条一样的直发穿过大半个校园,那样若即若离的香气,那样目空一切的美丽,那样静谧和纯粹,同那晚在后台与我擦肩而过的情景如出一辙,成为很多男生无法克服的迷恋。在一场酒醉之后,赵一川封她为乌托邦邦主。
左手友谊,右手爱情
宁采宜是学哲学的,报考了本校研究生。我常常代她去听一些不太重要的选修课,也用很多很多的时间帮她搜集整理时事新闻,清早上图书馆与学妹学弟们火拼抢座位给采宜。
发榜那天,宁采宜的考研总分名列第二,她乐疯了,甚至小鸡啄米一样在我脸上很恶心地啄了一口,她说,哲人说,有什么样的朋友,就有什么样的人生。
我站在妩媚的阳光下,微笑,其实欢乐是有刻度的,有什么样的朋友,才有什么样的欢乐。
至此我和采宜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
六月,我和采宜在开满白色桅子花的校园散步,突然我的羊角小辫恶作剧地被人从后面扯住。我怒气冲冲地回头,那件记忆深处的深蓝底带白点的衬衣,好像无尽的夜空,“啪”地一声爆出一片银白的烟花,让我目瞪口呆。
是我的男友洛大伟,他横跨半个中国来找我,为了与我在一起,大学毕业后他来这个北端的城市打工,直到我穿上海洋蓝的硕士服。
我把采宜介绍给洛大伟认识,当他望向她的时候,瞬间面红耳赤,就像一个羞涩的少年。
后采,我问洛大伟:“为什么脸红?”
洛大伟率真地说:“那样的唇看了就想吻一下。”
难道宁采宜已经到了让人惊艳的地步吗?
燃烧的北极熊
我比不上采宜,也许,只有在上帝的花园里,每一朵花才是平等的。
我们三人在一起疯玩,的确度过了许多无忧无虑的时光,但是,眼见着事情慢慢起了变化,比如洛大伟常常掩饰不住对采宜的好,比如他们俩经常说一些我不太懂的话。
我上研一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滴水成冰,那么夸张的冷法。导师辅导课结束后,我裹紧衣服去静湖找洛大伟和采宜,他俩在那儿玩,在等我一起吃饭。
我远远看见,洛大伟拖着采宜溜冰,他扮演一匹年老色衰的骡子,就像以前逗我玩的那样。天空飘满稠密的小雪花和采宜清脆的笑声。忽然,两人摔倒,如同叠在一起的盘子。
我掉头走开,脸上有两条透明的极细的冰线,就像明星的冻伤妆。
下午滑冰课考试。周长200米的小冰场,只要滑一圈,就算及格。
我努力把闪着青光的冰刀收成内八字,小腿开始打晃。我七扭八歪、前仰后合地溜出体育老师的视线,宁采宜像一只优雅的冰上蝴蝶滑到我的近旁,握住我的手。说好了她要来接应我,就算拖尸也要把我拖到终点。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冰上。采宜惊叫着过来扶我,我凶恶地说:“宁采宜,再碰我,就断交。”
趴在镜子一样的冰面上,我看到自己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头发散开,就像一只迷路的北极熊。
在最后的20米,宁采宜远远地忧伤地看着我,几乎是爬着到了终点。
秦香莲的幸福
我生病了,发高烧,却做一些温度很低的梦,发现自己被遗弃在冰川里,手指都不能动。
尤其可怕的是,我的身上生了许多一对一对的红疹。校医说,再严重的话我就得被隔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采宜的怀里,嗅到熟悉的香。采宜在给我喂洋葱汤,洋葱使我流泪。
在采宜精心的照料下,红疹退了,就像退下的恨意。采宜语带玄机地说:“你不要把洛大伟当成陈世美好吗?他是不会变心的。”
“秦香莲有秦香莲的幸福。”我嘿嘿笑着。
“行了,”采宜戳了我脑门一下,说:“别跟我这儿卖弄哲学了。”
我认真地说:“因为秦香莲的情敌是宁采宜啊。”
从此,宁采宜远离了洛大伟。我再也不能左手牵着采宜,右手牵着洛大伟走过春暖花开的校园。
差不多又到了另一年的冬天。就和平常一样,采宜拉我去学校的小放映厅看电影,她最喜欢好莱坞的煽情电影,这回看的又是《Tatanic》,已经是第三遍。我差点没睡过去。
散场的时候,采宜坐着没动,她说:“安安,我喜欢《Tatanic》。不是因为冰海上的生死离别,真正的爱情在情节之外,是罗丝90年的人生,她爱了他那么久。得到,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灯熄了。采宜在黑暗中轻轻说:“安安,我要走了,去墨尔本大学读书。”
雪 国
平安夜,北方下了一场很凶的大雪,雪,铺天盖地,无数寂寞的百合花在夜空连环绽放。
在洛大伟新分的小公寓里,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已经有一年没在一起了。
我沉闷地望着窗外面的雪国,洛大伟沉闷地吸烟。黄昏的灯光下,采宜仰着脸,淡蓝的小烟圈缥缈飞散,她笑嘻嘻地用手指轻触烟圈。她喝了很多酒。
采宜醉了。她用小手拍打着杯子里的残酒,脸埋在自己细细的臂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洛大伟,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场面,就和一个破旧的VCD碟被卡住了一样,全呆了。
我说:“洛大伟,亲采宜一下,否则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说完我转身跑了出去。
我蜷着膝坐在公寓前面冰冷的台阶上,慢慢被雕成雪人。
长街尽头的茶馆里远远传来不知名的昆曲——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欢情去逐远云空,往事过如幽梦断。凄凄清清的拉长调子的女声,字字句句、反反复复地唱着。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不会再见到宁采宜了。她被她的命运驱逐着漂向远方,而时光是空旷的海洋。
一场人生的告别
大清早,采宜用拳头砸洗手间的门,披头散发地喊:“洛大伟,你可不可以快点,我还要赶飞机呢!”
洛大伟回敬:“宁采宜,你可不可以小声点,我在看报纸呢。”
多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阳光融融地照耀。
机场。洛大伟帮采宜办好行李托运、登机证。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我攥着采宜的衣角,采宜攥着我的手说:“安安,以后,你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因为我没有办法帮你擦眼泪。”
眼泪像一面行走的镜子,我看到脸上罩着一层摇曳轻纱的骄傲的采宜;我看到那个适合施魔法的夜晚里欢乐的采宜;我看到小放映厅光影变换下忧伤的采宜……
我突然在喧嚣的候机大厅狂奔起来,时光是空旷的海洋,它要把我的采宜带去哪里?
安检门前,采宜最后一次拥抱我,她在我耳边说:“洛大伟没有吻我,他是你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人生有那么多那么多遗憾,但是幸好,没有伤害。我始终相信,我爱着情敌宁采宜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纯真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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