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世纪末至17世纪的西班牙文学是一座巍峨的宫殿，气象宏大，珍宝累累。本书是“西班牙文学名著”之《一位小说家的小说》，该书以小说的形式，对作者的一生作了阐述。包括《童年，在死亡面前》《我犯了谋杀罪》《我的父亲》《加里亚纳战争》《中学的阅读》等。

巴尔德斯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班牙著名的小说家，文学评论家。本书是“西班牙文学名著”之一，该书以小说的形式，分37个章节，对作者的一生作了阐述，主要包括《斗牛士的运气》《最初记忆》《“博爱”的胜利》《痛楚的圣迹》等。

在开始之前

一、亚当在天堂

二、斗牛士的运气

三、夏日印象

四、童年，在死亡面前

五、拉莫宁

六、走穴的音乐家

七、启程

八、阿维莱斯

九、最初记忆

十、我犯了谋杀罪

十一、逐出教会

十二、决定做隐士

十三、法拉利斯的教鞭

十四、“博爱”的胜利

十五、我的父亲

十六、痛楚的圣迹

十七、启蒙读物

十八、梅里董修士

十九、小手枪

二十、加里亚纳战争

二十一、“鳗鲡”的自杀

二十二、佩德罗·梅嫩德斯

二十三、我的朋友赫纳罗的悲伤故事

二十四、早熟的玫瑰

二十五、括弧

二十六、奥维多

二十七、名誉之画

二十八、土耳其式的吻

二十九、少年骑士

三十、中学的阅读

三十一、雪中送炭

三十二、戏剧社

三十三、俱乐部

三十四、音乐印象

三十五、“火流星马”

三十六、诗人和猎手

三十七、亚当走了

一、亚当在天堂

前夜我们已经到达了恩特拉尔格；经过一整天的跋涉，我们到了萨马德兰格莱欧。管家卡耶塔诺已经准备好了马匹在那里等待我们了。父亲骑的是一匹白马，人们将我母亲扶上一匹备好了鞍的黑马，将女仆们安置在温驯的驴背上，卡耶塔诺把我放到他的“嘎亚尔多”上，这是一匹比“布塞法罗”还要健壮、比“驽骋难得”还要聪慧的马。何塞·玛特奥给我们牵马。

我们顺着河边行进，等我们到达恩特拉尔格，天已经黑了。半睡半醒间，我只记得这里有数座高山，许多树木，一条河流，一座拥有木制阳台的大房子，房子前面聚集了很多村民，热情地迎接我们。其中两位手里拿着油灯照亮，让我们下马。我还记得一位年长的老妇，衣着明显比其他夫人华丽，从卡耶塔诺怀里接过我，给我热烈的吻，并高声说我像一棵石竹。她是玛诺拉，卡耶塔诺的高贵的夫人。随后她用更高的声音说我像玫瑰花的嫩芽，我记得这些比喻让我很开心，让我觉得这位女士的语言水平令人赞赏。

父亲说：“赶快让这孩子睡觉吧。”

母亲回答：“吃完晚饭我们会安排他睡的。”

父亲回答：“我看不必了，他已经吃了很多零食。”

别的我就记不得了。第二天一睁开眼就发现我已经身处地上的天堂了。

透过阳台的玻璃，看得到太阳沐浴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眼前耸立着一座美丽的高山，它的山峰如同幻想中的城堡。山间栖息着朵朵彩云，随风飘动。打开阳台，即是被葡萄藤覆盖住的走廊，枝叶下垂，如同极其美丽的帘幔，透过它可以欣赏那若隐若现景色。

就在同一个房间，六年前，恩典的1853年，我第一次看到了白日的光芒。

后来我父亲给我讲述了我出生时的情况。母亲在接生婆玛诺拉和另外三四个有经验的老女人的帮助下生产，而他则焦急地在客厅走来走去，在场的还有公证官堂。萨尔瓦多、律师洪克斯和牧师罗里奥。我一诞生就被介绍给这些人物，按照隆重的程序。我父亲根本不记得在这样重大场合下公证官堂·萨尔瓦多或是牧师罗里奥所讲的话；但是却仍清晰记得洪克斯律师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凝视着我，并用庄严的语气说出了下面这些值得纪念的话：

“上帝允许你到达教皇的御座！”

很快读者就会确定洪克斯律师的预言并没有变为现实。可以肯定的是，当他活着的时候，一直没能从这个预言给他带来的苦涩的失望中得到过安慰。

我出生后不久，全家迁居到阿维莱斯，一个举世皆知的海边城镇。我父母在那里愉快地生活了六年，其间一直没有回过恩特拉尔格，那个坐落在深山中的、让人感受到天堂般快乐的地方。

我大胆地不叫保姆而自己穿衣，甚至自己一个人就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到处走动。我发现了一架梯子，顺着它我爬下去，到了田野。啊，在我面前展现的是多么美丽的果园！里面结满了美味的李子、樱桃和其他水果！我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了何塞·玛特奥，那个皮肤黝黑、魁梧、卷发的仆人，昨天下午曾经给我们牵过马。

“何塞·玛特奥，帮我摘一个李子吧。”

何塞·玛特奥立刻就服从了我的命令。随后我看到一棵结满了李子的李子树时，就用同样高傲的语气命令道：

“何塞·玛特奥，给我摘李子！”

何塞·玛特奥同样服从了我，他爬上那棵李子树，递给我一枝挂满果实的树枝。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何塞·玛特奥告诉我他正要去挤牛奶，并问我是否愿意屈尊一同前往。我很慷慨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我们到了牲畜栏，那里一群农民正在刨土豆，他们热烈地欢迎我，像迎接皇帝那样欢呼雀跃。我顾不得回应这热烈地欢呼，便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奶牛的面前。总共有五六头：萨利亚，樱桃，加尔格萨，莫鲁埃卡等等。我崇敬而又同情地看着她们，但是我的视线很快都被那些拴在矮很多的牲口棚里的、远离自己母亲们的小牛犊们所吸引。一时间内心升腾起一种热烈的爱，使得我冲向他们，拥抱并亲吻他们。很明显，他们并不感恩，不断地跳跃、扭动身体来摆脱我的爱抚。

“何塞·玛特奥，让我骑骑牛吧！”

何塞·玛特奥让我坐在一头奶牛身上，并在我的要求下一直扶着我。随后他拿起一个奶盆，开始挤奶。那些先前尥蹶子的小牛犊们开始休息，仍然对我致以同样的敬意。但我却全神贯注于何塞·玛特奥正在做的事情上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头脑中生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想法：我也来给牛挤奶。当我说明了自己的计划后，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不仅何塞·玛特奥，其他所有在场的人，不论男女，都强烈地支持我的计划并表现出明显的快乐。何塞·玛特奥找了一个最小的奶盆交给了我。接着我就开始工作了……

可是那些粗野的人为什么笑？还笑得这么离谱？他们捧腹大笑，笑得就要岔了气。那头小公牛跳跃、尥蹶子、后退。而我呢，面对这发狂的小公牛不断地在空中乱踢蹬，锲而不舍、激动万分，仍不放弃我的工作，可最终并不能从他身上挤出一滴奶。为了补偿我痛苦的失望情绪，何塞·玛特奥端给我满满一小盆牛奶，直到我喝得厌烦了为止。人们也都心满意足，尤其看到我鼻子上都是牛奶时，发出了兴奋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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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总能发现世界的新奇多姿，而对我这样的老家伙来说，就觉得它非常枯燥无趣了。谁更有道理呢？毫无疑问，是他们。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丢掉了价值，但这不是食物的错儿，而是嘴巴和舌头的错儿。“鸟儿和孩子们最懂得樱桃的滋味儿”，一条德国谚语如是说。我不管鸟儿觉得它味道如何，就我来说，六十年前我觉得它是如此美味，以至于一看到装樱桃的篮子我就会立刻被迷住，如同圣特蕾萨出席圣礼时那样。

童年的光阴总是同它本身一样幸福。所有的孩子都是幸福的，如果没有一只野蛮的手挡在他们和幸福之间的话。空气，阳光，自由，一点儿沙子或是泥土，除此之外，真的不需要其他什么就可以感到幸福了。只有在童年，我们才能真正领会到何为创造；对我们而言，事物代表着它最为本真的含义；大海，雨水，曙光，山脉，河流，人们的面孔以及各种动物，都通过眼睛进入到我们心灵深处，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像。

我仍记得，孩提时代大海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当我靠近她，整个幼小的心灵都为之战栗：带着盐味儿的海风让我心旷神怡，海浪的轰响使我兴奋，在岸边摇晃的轮船友好地向我发出邀请，在宽广而又平整的海面上飞翔的海鸥激起了我心中对于无限的热望。沉浸于恐惧与享受之中，我不知疲倦地凝视与感觉。在这蓝色、绿色、银白色的深渊中有着一种吸引力，使我总在等待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神秘的东西。还有什么未知的幸福在等着我？它此刻又隐匿在何处？我的灵魂回转翻腾，如同那些海鸥在这闪着光的海面上画着圆圈。我想象着，在那海浪中间浮现出可敬的身影、神圣的面庞，并向我微笑。这液体的、透明的深渊曾是上帝之神殿，从中升腾起那庄严的乐音，使我感到无比幸福，不禁热泪盈眶。

唉！现在，我靠近海边就像去太阳门一样平常。我看着银白色的波浪打着诞，就像看那灌溉田地的水流那样，没什么差别。它那令人恐惧的轰鸣也像汽车的噪音那样使我无动于衷，而海鸥那难听的声音就如同小贩在叫卖午后的报纸。

我思考这种对比的时候，空想主义使劲儿按着我的门铃。“一切都在于你，空想者，一切都在于你！”不是一切，某些东西留在了外面，正因如此才有了生命的可能，以及死亡的不可能。

我们只有在孩提时代才是智者，只有那时我们才在人类与万物之间建立起了真实的联系。憎恨就是憎恨，骄傲就是骄傲，正义就是正义。

因此，我才想写我童年的故事，因为只有那时我才最原始、最坦诚。孩子们不会像将军、部长、牧师或是乞丐，他们像人类。我们看到的人形形色色、有着不同的伪装，我们同他们相联系或是相排斥。我们从上帝的手中赤裸裸被创造出来，都是上帝的形象，而非鞋子帽子使我们更接近本真。

孩子们在人世间的绝对美德中成长，他们从虚无中来，不会产生恶劣的或者疯癫的想法。他们相信道德的健康，相信无私的同情，相信幸福。当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经常来到他们家里，亲切地吻他们，给他们带来零食，他们决不会去想：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追求自己的母亲。

爱代表着信任。所以我们孩提时不知疲倦地去相信、去信任。因为在我们的灵魂里，总有无法形容的和平，无限的正义和无穷的美德。而我们周围的人们则残忍地消磨掉那虔诚的信仰和忠诚的心，使得我们去怀疑一切。在我家里，有几个小女孩总是请求自己的母亲在放学前半个小时去接她们，母亲也向她们保证，但却从未兑现；但是她们总是相信母亲的话，放心地去上学，第二天同样如此。这真是很美妙！相反，对我们这帮老家伙来说，一位部长哪怕以上帝、所有神灵以及自己母亲的名义发誓，来宣誓为国家服务，我们也不会相信。真是恐怖！

这种对人世间美德坚定不移的信任，正是我们在童年感到幸福的原因。因为环境条件的原因，我的童年尤其幸福，如果读者愿意接着往下读，就会对此赞叹不已。

我的童年以及青少年时代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中度过的：一个是在西班牙地形最为陡峭的省的山区，而另一个则是在海边。这种在农村和海边之间转换的生活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它给生活带来变化，并在我们身上发展了不同的思想和态度。此外，我所受的那种自由式教育，是我这个阶层的孩子们绝难享有的。从没人逼迫我学习，我总是随心随兴地学习。在教育问题上，我父亲是一位毫不通融的怀疑论者；每当他听人议论教育或多或少会改变我们的本性，就会勃然大怒。

放学后，我都会和其他孩子一起随意在镇子里或是田野里闲逛，直到教堂钟声响起，此时我们就不能耽搁任何时间，必须赶回家了。我从没有过家庭教师或者保姆，也从未踏进过贵族学校。我总是上公立学校，包括中学。我不是对我所不认识的学校和学院有成见；但是我建议孩子最好在大街上呼吸空气，偶尔被肉店老板的儿子扇几个耳光。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小镇上，不会像大城市里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那样，有着不可调和的仇恨。

拉维亚纳，巨大的果园；阿维莱斯，它的花果园、无与伦比的女人们的美丽与欢快、可敬的居民以及他们对艺术的热爱；奥维多，充满才智与文化的城市，我的童年在那镶金的门廊里度过。上天给我一位和蔼、仁慈的母亲和一位敏感、高贵、智慧的父亲；还有亲切的家人，聪明绝顶的朋友——他们后来都成为我们民族的荣耀。我真不该抱怨我的命运。有人整日悲叹、抱怨周围的一切，祖国、家庭、朋友、职业甚至他出生的那个世纪。人是这样一种总是想“在别处”的动物。但我至今还没有想要离开自己的这块地方。父母，亲戚，邻居，朋友还有同学，都曾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在生命的旅途中遇到了很多美丽的心灵，它们使得我在这个世界上得以施展自己拙劣的才能。我生活在甜美、宁静以及被爱和友谊浸润了的香气之中，只有我亲爱的人们偶然辞世才会打乱这样的生活。我不关心命运的安排，虽然时日无多，疼痛却是漫长的。但是如果上帝邀请我重新来过，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份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