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人面桃花》连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1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后,著名作家格非推出最新长篇小说,坚持纯文学道路的抗鼎力作!
故事发生在1952年至1962年间的江南农村。女主人公姚佩佩遭遇家庭变故从上海来到梅城,在浴室卖澡票,偶遇梅城县县长谭功达,并成为他的秘书。谭功达虽然爱慕她,但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后来姚佩佩遭人强奸后一怒杀死了对方,并开始逃亡。而谭功达对梅城的规划理想也屡遭挫折。受到排挤下放到花家舍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梦寐以求的“桃花源”已经在这里实现……就在他决心去找姚佩佩的同一天,姚佩佩归案被枪决,而他也因为包庇罪和反革命罪在梅城监狱死去。
一部小说的动机往往来源于一个简单的比喻。我在写《人面桃花》时,无意中想到了冰。在瓦釜中迅速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过去和未来。这个比喻是我的守护神,它贯穿了写作的始终,决定了语言的节奏和格调,也给我带来了慰藉和信心。那么,什么是《山河入梦》的比喻呢?我想到了阳光下无边无际的紫云英花地。假设,花地中矗立着一棵孤零零的苦楝树;假设,一片浮云的阴影遮住了它。望着这片阴影,姚佩佩在心中许了一个愿,闭上了眼睛。不管姚佩佩如何挣扎,那片阴影永远不会移走,因为它镌刻在她的心里。为什么我的内心一片黑暗,可别人的脸上却阳光灿烂?这是姚佩佩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
1
一九五六年四月的一天,梅城县县长谭功达乘坐一辆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水库的煤屑公路上。道路的左侧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岸边长着茂密的苇丛和菖蒲,成群的鹭鸶掠水而飞;在公路的右侧,大片的麦田和棉花地像织锦一样铺向远处的地平线。一畦畦的芜菁、蚕豆和紫云英点缀其间,开着白色、紫色和幽蓝色的花。
谭功达神情阴郁,心事重重。他的膝盖上摊着一张破烂不堪的地图,那是一张手绘的梅城县行政区域规划图。他不时地用一支红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地图下面,秘书姚佩佩的小腿随着汽车的颠簸,有节奏地磕碰着他的神经。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姚佩佩穿着一身咔叽布列宁装,原先的蓝色布料早巳褪了色。她梳着羊角辫,长长的脖子上有一条深红色的围巾,正和坐在前排的副县长白庭禹说着什么。她吃吃地笑着,柔软的腰肢扭来扭去,还不时朝窗外指指点点。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仙鹤?它们往哪里飞?”姚佩佩问道。
“傻孩子,那可不是什么仙鹤!那是鹭鸶和江鸥。”白庭禹纠正道。
“那是什么?怎么还在动?”姚佩佩趴在白庭禹的肩头,伸手朝远处指了指。
“噢,那是长江中的帆船。船身让高高的江堤挡住了,你只能看见帆尖在走。”
“快看,花!哇,这么多的野花……太美了!天蓝得就像要滴下染料来……简直,简直就像世外桃源……”姚佩佩不住地赞叹道。
“怎么样?这一趟没白跑吧?昨天通知你下乡,你还不愿意呢!”白庭禹得意地转过身来,笑了笑。
“要照我说,风景虽好,毕竟美中不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谭功达若有所思,插话道。
“您快说,还缺什么?”姚佩佩眨巴着她那漂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县长。
“比如说,烟囱……”
“烟囱?”
“对,烟囱。”谭功达叹了一口气,道,“车开出梅城之后,我就没看到一个烟囱。这说明,我们县,还很落后!我去年参观苏联的集体农庄,那儿到处都是烟囱和高压输电线,真是壮观……”
谭功达这一说,自庭禹和姚佩佩也都没有了刚才的兴致。佩佩的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除了单调的引擎声之外,吉普车内忽然变得一片沉寂。怎么搞的?他们一路上欢声笑语,怎么我一插话,他们全都不吭气了?谭功达只得将目光重新移向那张被他的铅笔戳得千疮百孔的地图。
这一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在地图边沿的空白处,他用红铅笔写下了这样几个算术等式:
44-19=25
44-23=21
21-19=2
这几个等式,是刚才他在不知不觉中写下的。可为什么要写这些等式?每一个数字又表示什么意思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几个数字,仿佛不是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写下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希望通过这几个数字给他什么重要的启示。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盯着这组数字看了半天,眼前忽然猛地一亮,微微红了脸,自己笑了起来。荒唐!我这脑子,想到哪儿去了?他摇摇头,不禁回头瞥了佩佩一眼。车厢内有一股好闻的汽油味,当然,谭功达也不难从中嗅到姚秘书身上雪花膏静静的香气。这时,他看见姚佩佩用手扳了扳白庭禹的肩膀,问了这样一句话:
“入、入……入什么呀?”
顺着姚秘书手指的方向,谭功达看见窗外不远处一户农舍的墙上,贴着这样一幅标语:
现在不入,更待何时?
白庭禹正要回答,谭功达早已很不耐烦地抢在前面,瓮声瓮气地答道:“还能入什么呀?当然是高级社喽。”
县长的语调颇有几分愠怒的火气。姚佩佩吓得吐了吐舌头,立刻不吱声了。接下来出现的一幅标语印证了县长的判断。它贴在一户农家猪圈的门上:
单干可耻,入社光荣。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还有一幅标语,用白石灰刷在一排行将坍塌的土墙上,读起来多少有一点令人费解:
农民有了钱,不去修犁头,却去买留声机,就会资产阶级化。
“佩佩,你知道这个标语是谁的话吗?”白庭禹笑道。
“是毛主席?”
“不,是斯大林同志。”
噢,原来是斯大林。我还以为是毛主席呢!看来,只要一天不学习,思想就会生锈,就会落后于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谭功达将那张地图折叠起来,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在磕碰他小腿肚子的并不是姚秘书的腿,而是当年他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一只公文包。他小心地将地图放入公文包,然后嘟囔了一句:
“车到哪儿了?”
“前面不远,就到普济。”白庭禹道,“要不要停一下,回家看看?”
白庭禹这一说,司机小王就知趣地放慢了车速。
“我看就不必了吧。”谭功达身体倚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水库那边,事情闹得正急,我们还是加紧赶路吧。”
听他这么一说,姚佩佩就侧过身来,笑嘻嘻地抓过谭县长的一只胳膊,摇了摇,嗲声嗲气地说:“县长不回家倒也罢了,走了这么远的路,水也不曾喝一口,人家的肚子早就饿得直泛酸水了……”
这个姚佩佩,平常在县里做事,倒是细致周到,样样在行,只是说起话来莺莺燕燕、娇娇滴滴。还常喜欢在人身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即便是对一县之长的谭功达也是如此,弄得他一腔浩然正气找不到个地方发泄。他曾多次严加训斥,可惜这傻孩子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要是提拔她当个科长什么的,倒也合适。佩佩呀佩佩,只是你那一嘴吴侬软语,一身千娇百媚,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如何去约束下属?
“我看这样吧,”白庭禹接话道,“谭县长要学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可我们的肚子也实在饿得不行了。一路上尽嚼些压缩饼干,就像啃了黄沙煤屑一般。不如就在普济的烈士陵园那儿停一下,一来算是祭拜了先烈,二来也好找个地方吃口饭。”
“要说这辆破车,不停也不行了。一路上老熄火,气缸烧得直冒白烟。”司机小王一边附和,一边通过反光镜察看谭功达的脸色。他见县长未表示反对,就开始减速刹车。
吉普车停稳之后,小王从车上抄起一只铅桶,到路旁的沟渠里打水去了。白庭禹和姚佩佩也早巳跳下车来。姚秘书一手揉着她那细细的腰肢,在马路边蹲了下来,看了看路边那一丛幽蓝色的花朵,随手摘下一朵,一边嗅着,一边走到白庭禹跟前,问他道:“这是什么花?这么漂亮!”
“嗨!你看你,又在作孽!”白庭禹笑道,“这可不是什么野花,这是蚕豆!”
等到谭功达从车上下来,三个人就一同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一间店铺走去。即便马路上没有过往的车辆,姚秘书还是用她那柔软的小手带住了谭功达的胳膊,唯恐他被车撞着。谭功达呼吸着山野里清新的空气和她身上令人沉醉的芳香,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等到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普济水库大坝建成发电,就给她安排个去处让她独当一面。团县委早已人满为患……妇联呢?那里倒是有一个副主任的位置空着,不过赵副县长几天前向自己推荐了县广播站的小朱。不如去县文工团!她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平时又爱唱唱跳跳,没准儿正合适。不过,白小娴也在文工团……一想起白小娴,县长不由得脸红气喘,心里一下子就乱了。
这样想着,他已随着白、姚二人走到了这家店铺的门口。
门外的路槛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卖唱的。老人是个瞎子,坐在一张竹凳上,拉着胡琴,嘴里胡乱地唱着普济一带流行的旧戏文。那女孩挨着他坐在地上,乌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几个陌生人。脚边搁着一只破铁罐,内有硬币数枚。店内光线阴暗,一张四仙桌靠墙放着,板凳上一个白发老者,正伏在桌上酣睡。桌上放着一溜盛满茶水的玻璃杯,几只蜜蜂不知在什么地方嗡嗡地叫着。白庭禹推了那老头好几下,才把他唤醒。
P1-6
这是一部继承了《红楼梦》的小说,《山河入梦》的成功,就在于继承了中国的古典文学传统,而且写出了很多我们过目难忘的人物。书中主人公谭功达就是现实的贾宝玉。
——莫言
这个时代急转直下的一些东西,有时候会让人有悲伤,有无可奈何的感觉。我有时候不理解现代的人为什么活得这么高兴,其实我们牺牲了很多,包括人的道德感,包括我们所需的氧气和绿地,我们常常为GDP的一点增长处在盲目的高兴之中。
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人已生活得相对比较猥琐了,不太会想乌托邦的问题或者是做白日梦。其实文学的职能之一就是白日梦,在现实生活重压之下给我们提供一丝喘息。
——格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