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书籍就是值得我们摸索和看守的珍奇异宝,它们总会在午夜时分散发出一阵阵幽光,吸引我们驻足留连,情不自禁地想要窥探其中的奥秘。
爱默生曾譬喻:“图书馆是一座奇妙的珍藏室,人类最好的精灵都像着了魔似的沉睡其间,只要我们试着将书本打开,这些神秘而美丽的精灵们就会全部苏醒。”本书就如这个图书馆,等着你轻轻的翻开……
这是一本随笔集,涉及的西方文学名著有上百部,其中二战以后的作品居多。作者显然是此类作品的一个书迷。与球迷一样,这位书迷拥有的有关知识既很系统又很琐细,宏观背景和边角材料都能信手拈来。说起这些书来也跟球迷一样,津津乐道、如数家珍,充满热情,而且丝毫不隐瞒自己的口味与偏好。简而言之,这是一本侃书的书,信息量大,感染力强。
本书以简洁的文字,介绍了奈瓦尔、洛特雷阿蒙、雅克·瓦谢、阿兰-傅尼埃、莫里斯·布朗肖、贝尔纳诺斯、罗伯-格里耶等众多西方著名作家的代表作品及其轶事遗闻;又以其独到的见解,评述了《在火山下》《古代的夜晚》《在阿尔戈尔古堡》《在大理石悬崖上》等十部西方文学史上地位重要,但因种种原因被中国读者遗忘的经典作品;更以数百张珍贵的书影图片,完成一次对西方文学的绚丽巡礼。
自序
一座孤岛的逃亡方式
第一辑 西窗烛
奈瓦尔:磷火在一潭死水中的灯心草上飘动
兰波:魔鬼给我戴上如此可爱的罂粟花花冠
洛特雷阿蒙: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的偶然相遇
超现实主义者雅克□瓦谢的神秘生活
阿兰-傅尼埃和《大个子莫林》的爱情迷途
玫瑰和石头——默默无闻的莫里斯□布朗肖
贝尔纳诺斯:在撒旦的阳光下
阿兰□罗伯一格里耶的浪漫传奇
潇洒的法国文坛三剑客
无人之境,感伤之旅——读斯特恩《多情客游记》
通往“迷宫”的众生之路——纪念塞缪尔□巴特勒
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读福尔斯《巫术师》
《曼哈顿中转站》:漂泊的欲望都市
一堆灰烬——美国南方作家考德威尔
一棵开花的树——凯瑟琳□安□波特剪影
艾萨克□辛格:盲肠、尾骨和男人的乳房
《要就要,不要拉倒》:一扇门,一片树叶和一块石头
草地上的折叠椅——作为小说家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玻璃教堂的沉没——读彼得□凯里《奥斯卡和露辛达》
《费尔迪杜凯》:贡布罗维奇的遗嘱
米兰□昆德拉:作家永远是一匹害群之马
梦的拼贴画——重读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
《泽诺的意识》:开放的意识流小说
兰佩杜萨与《豹》
传奇和寓言的三部曲——读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
孤独的猎手——我们如此热爱科塔萨尔
钻石与燧石——阿格达斯启示录
穆蒂斯:一个冒险家的文学旅行
第二辑 东流水
沉睡之书
难忘的绝唱
牧羊人之歌
成长的仪式
1951:游荡的年代
1968:狂暴的岁月
作家与电影的战争:《电影花粉》写作缘起
五十弦:《旷野面纱——欧洲大师情趣文选》导读
水对着天空的耳朵絮语:《蓝色记忆的年代——外国诗歌精选》导读
跋 一颗年轻而苍老的心
第一辑 西窗烛
奈瓦尔:磷火在一潭死水中的灯心草上飘动
司汤达在给自己提前写就的墓志铭中这样总结他的一生:写作过,热爱过,生活过。与《红与黑》的作者抑郁而终相比,诗人、小说家奈瓦尔(G rarddeNerval,1808-1855)的命运更加凄凉,这位法国文学史上伟大的天才和疯子一直徘徊于梦境和回忆的痛苦边缘,他只能紧紧地抓住困扰了他整整后半生的精神疾病的间歇来进行创作。据法国人洛尔·缪拉所写的《艺术心灵驿站——白朗希大夫疯人院》一书描述,奈瓦尔患有严重的狂躁症,因而被多次送进白朗希大夫开设的疯人院接受观察治疗。这个悲伤的角落还曾经收容过古诺、凡高、莫泊桑等多位社会名流。正如吸食毒品没有使亨利·米肖成为画家,痴呆不会使阿尔托创立“残酷戏剧”理论,并非疯狂造就了天才,而是这个“清醒的做梦人”在谵妄的状态之下试图通过写作来驱走病魔。
奈瓦尔当然不是什么多产的作家,但在其身后,却有着无数的追随者,人们愿意把他奉为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前驱,那些嗅觉灵敏的批评家则沿着奈瓦尔所开辟的道路,途经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和《大个子莫林》里的神秘城堡,竟然发现了《追忆似水年华》这座“文学大教堂”!更有甚者,著名导演阿兰·雷乃的影片《广岛之恋》《去年在马里安巴》里闪回、幻觉等镜头的运用,也被认为是得益于奈瓦尔率先的大胆尝试。
在晚期的作品《墓志铭》里,奈瓦尔听到了死神敲门的声音,这位多愁多病的文人似乎厌倦了一切,他对自己的归宿早已安排妥当,那就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让灵魂出走。临别之前,曾经欢乐得如同一只椋鸟的奈瓦尔充满疑惑地说道:“我为何来到茫茫尘世?”果不其然,1855年1月26日清晨,零下18度的巴黎街头,雪景是那么地凄清迷人,在一条老提灯路街边的铁栅栏上,一个漆黑的身影直僵僵地吊立着,死者的口袋里装满了小石子、线头、乱涂的字画、枯叶以及到东方国家去旅行的随身护照。当时的人们无法断定,奈瓦尔究竟是选择了自缢,还是死于谋杀?事先并没有相关的征兆,一如奈瓦尔的那些怪异作品,总让读者感到突兀、虚空而不可置信。在《幻象集》(又译为《神女集》)的序诗开篇,奈瓦尔咏叹道:“我是鳏夫,——我没有安慰,——我黯然神伤。”然而,能够照亮奈瓦尔的灵魂的唯一的“明星”已经死去了,只给这位痴情的鳏夫留下了苦闷的“黑色太阳”。
奈瓦尔全部的创作激情都与这颗陨落的“明星”有关,她就是简妮·柯隆,一个让作家神魂颠倒的女演员。作为奈瓦尔的同窗好友和亲密旅伴,诗人泰奥菲尔·戈蒂埃曾经生动地描述过这位金发美人:她的脸色洁白、微妙,有着某种丝一般光滑和柔软的成分,就像一片山茶花叶子或者一块绢那样。这个原名玛格丽特的女演员私生活混乱,再婚之后很快就过世了。为此奈瓦尔深受刺激,他开始到欧洲和更远的东方去旅行,并且不断地发掘具有神话臆想色彩的女性题材。就是在这种半清醒的状态下,奈瓦尔一边进进出出疯人院,一边奋笔疾书,相继完成了游记《东方之旅》(1851),小说《西尔薇》和《奥蕾莉娅》(1853-1855)等惊世之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奈瓦尔对于20世纪西方文学的影响要远远超过司汤达、巴尔扎克等批判现实主义风格的大作家,或许只有福楼拜才能与之匹敌。在皮埃尔·布吕奈尔等人编著的《19世纪法国文学史》当中,奈瓦尔、兰波、洛特雷阿蒙等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先驱都开辟有专章,与夏多布里昂、雨果等浪漫主义大作家占据着同等重要的篇幅。如果你有机会前往拉雪兹神甫公墓,就会见到奈瓦尔正躺在巴尔扎克坟墓旁,他们在地下成了格格不入的邻居。这真是个鲜明的对照,梦幻与现实,细节和大体,回望和鸟瞰,一团幽冷飘忽的磷火与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当两者只能选择其一时,奈瓦尔便遭到了浅薄世人的抛弃。2001年,英国籍作家维·苏·奈保尔(V.S.Naipaul,1932-)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各大新闻媒体争相报道,其间竟闹出了李代桃僵的笑话,误把奈保尔的名字当作奈瓦尔。殊不知,这两位作家生活的年代相隔了一个多世纪。
奈瓦尔是作家钱拉·拉布吕尼所采用的笔名,据说也是钱拉母亲家中葡萄园的名称。中篇小说《西尔薇》里就写到过那些葡萄藤缠绕着蔷薇花枝的乡下房屋。或许可以展开这样的遐想,自幼丧母的奈瓦尔就在这片微风轻拂的葡萄园里度过了孤僻的童年岁月,恬静的乡村在朦胧的黄昏光线的掩映下渐渐沉入了梦中,奈瓦尔飘荡的灵魂也随着睡眠离开躯体而出走。正如他的另一部小说代表作《奥蕾莉娅》所描述的那样:“精灵的世界为我们洞开。”现在,只要我一打开《在斯万家那边》——《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部,它的第一卷是《贡布雷》,便会混淆了奈瓦尔和普鲁斯特之间的界限,一阵阵困意忽然涌起,心下默念着顾城的《生命幻想曲》: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
最初阅读奈瓦尔的作品,是收入在《法国诗选》中的六首抒情诗,只记得注释很多,尤其是对于一些历史人物和地名以及希腊神话的出处都作了详尽地说明。此后,我又断断续续地从《郭宏安译文集》里读到了奈瓦尔的小说《西尔薇》和节选自《东方之旅》里的一篇游记《登金字塔》,印象深刻。这里所要提到的是中篇杰作《西尔薇》,它的叙述是那般神秘而典丽,浮动着隐隐逝去的爱情传说的气息。从它的字里行间,我甚至嗅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或许后世的法国小说当中,只有尤瑟纳尔以历史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哈德良回忆录》和《苦炼》才能与之匹敌。那个喜爱跳舞和采草莓的西尔薇,竟被奈瓦尔形容为“一朵古代的睡莲”。小说的副标题是“忆瓦卢瓦”,奈瓦尔以此怀念他在瓦卢瓦家族的领地度过的孩童时代。
意大利小说家、符号学者安贝托·埃柯(UmbertoEco,1932-)在哈佛大学的诺顿讲座当中反复提到了“一本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书”,并非一般人眼中的《圣经》、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或莎士比亚戏剧,答案竟然是奈瓦尔的中篇小说《西尔薇》。埃柯不无得意地声称他对这部作品的每一个句读和每一种隐藏的结构都了如指掌,其熟悉的程度简直达到了解剖学的地步。
埃柯认为奈瓦尔的病态使其在不知不觉之中“构筑了一番如此完美的叙事机制”。虽然从我个人的阅读角度出发,并不欣赏埃柯式的条分缕析,那些复杂的叙事时间与路线绘制得就像一幅精密的心电图,让人目眩神迷。引起我的同感的是每次重读《西尔薇》,都像是穿行在时间的迷宫之中,梦境、回忆和旅行层层交织,叙事者表面上爱的是女演员奥蕾莉,后来也得以与她同居,而他内心深处想念着的可能是当了修女的贵族少女阿德丽安娜,这个美丽的姑娘作为荣誉和古典美的象征,1832年死于修道院,而这一确切的时间则是通过西尔薇的口吻在故事结尾透露给读者的。西尔薇本人则嫁给了叙事者的童年玩伴“大卷毛儿”,这又是一场命中注定要不断失去的爱情,就像无法追寻的美的形象那样让人陷入迷途。小说的第三章写道:
如果她们是一个人,那又该如何呢?真可以让人发疯啊!这是命中注定的冲动,陌生人吸引着你,仿佛磷火在一潭死水中的灯心草上飘动……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
能否这样说,奈瓦尔的作品就是一团似梦非梦的磷火,它拼命地想要摆脱那一潭死水的现实,在潜意识般幽暗的灯心草上摇曳飘动。
其实,奈瓦尔短暂而癫狂的一生里还有不少值得提及的事情,例如他把歌德的《浮士德》翻译成了法语。此外,他和戈蒂埃、雨果、大仲马甚至钢琴家李斯特都有着深厚的交谊,几次结伴出游。奈瓦尔还到过埃及、黎巴嫩、君士坦丁堡、那不勒斯等国家和地区,可谓是屐痕处处。爱德华·W·萨义德(Edward W.Said,1935-2003)在他的学术名著《东方学》里着重指出了“东方”对于奈瓦尔和福楼拜文学创作的意义。萨义德认为,奈瓦尔“诸多印象、梦想和记忆与以东方风格表达出来的华丽、优雅的叙事交织在一起”,“东方象征着奈瓦尔对梦幻的寻求以及处于这一寻求之核心的漂泊的女人,这两者既作为一种欲望,又作为一种失落”存在着。
的确,阅读奈瓦尔的作品,你时刻能够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欲望和失落。在遗著《奥蕾莉娅》的第一部开篇,奈瓦尔即写道:
梦是一种第二生命。能否说东方及女性给了奈瓦尔做梦的权力,而文学则赋予了奈瓦尔以重生的自由?
P3-9
一座孤岛的逃亡方式
一
作家最理想的工作环境是什么?威廉·福克纳给出的答案颇为幽默:那就是成为一家风月场所的幕后老板,不仅衣食无忧,出手阔绰,而且受人尊敬,因为所有小姐和私酒贩子们都讨好地称呼他为“先生”。这位清闲无事的“先生”除了定期记账,按月给当地警察送送红包之外,只要愿意,还能够在每天早上动笔写作,晚上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
多年以后,面对同样的问题,加西亚·马尔克斯将会回想起他的导师,那位美国南方农民朴素的穿着和亲切的面容。在哥伦比亚记者门多萨采写的访谈录《番石榴飘香》当中,我们找到了一个相似的答案:“上午在一个荒岛,晚上在一座大城市。”每个作家都渴望写作时充分地享有宁静和自由,回到现实之后又急急忙忙地去寻找世俗的乐趣。稍有不同的是,福克纳先生总是离不开“烟草、食物和一点威士忌”,而《百年孤独》的作者显然更为迷信,窗台上摆放着的黄玫瑰据说能够给他带来幸运。
这座孤岛穿越时空,遍布各地:对于法国文学而言,它或许是归隐者的蒙田城堡,福楼拜幽居的别墅,普鲁斯特位于巴黎大街的密不透风光线黯淡的房间,于连·格拉克坐落于卢瓦尔河畔孤零零的老宅;对于德语文学而言,它或许是荷尔德林的图宾根塔楼,卡夫卡的布拉格广场,托马斯·曼的魔山和君特·格拉斯的故乡但泽;对于英美文学而言,它或许是勃朗特姐妹的哈沃斯荒原,哈代的威塞克斯郡,霍桑的七角楼阁和纳博科夫的汽车旅馆;对于俄罗斯文学而言,它或许是普希金的大海,屠格涅夫的草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和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对于拉丁美洲文学而言,它或许是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奥内蒂的圣塔玛利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马孔多村和巴尔加斯·略萨的皮乌拉城;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而言,它或许是张爱玲的大上海和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湘西和吕新的雁北。当然,以上这些假设仅仅来自一个作家的阅读记忆,共同绘刻了一幅永不风蚀的心灵的岩画。
在我眼中,作家的形象集圣人、病人和罪人三者于一身,仿佛《圣经》传说里的“六翼天使”。距离上帝最近,在九级天使中地位最高,却往往被视为魔鬼撒旦,代表着堕落和邪恶。《旧约·以赛亚书》如此描述它的形象:“其上有撒拉弗侍立,各有六个翅膀: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
在普希金的政治抒情诗《先知》里,六翼天使不仅赐予诗人“一双先知的明瞳”,而且“装上那智慧之蛇的舌头”,更把“一颗燃烧着火焰的赤炭”放进了诗人敞开的胸膛。
当人们满怀敬仰之心阅读但丁的《神曲》、拉伯雷的《巨人传》、弥尔顿的《失乐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卡夫卡的《审判》时,是否想过这些大师生前的境遇?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流放、逃亡、口诛笔伐和粗暴的体罚,有些人的命运更为悲惨,还要忍受失明的困扰、癫痫的痛苦和肺病的折磨,他们俨然成了一个个罪人和病人。这样的名单其实可以一直开列下去,作家的另一个身份还可能是酒鬼(例如爱伦·坡和马尔科姆·劳里)、瘾君子(例如波德莱尔和特拉克尔)、哮喘病人(例如普鲁斯特)、同性恋者(例如王尔德和纪德)、精神病患者(例如荷尔德林和奈瓦尔)、艾滋病患者(例如普伊格)、小偷(例如让·热内)、杀人犯(例如弗朗索瓦·维庸)、汉奸(例如周作人和胡兰成)。无数个作家选择了自杀,例如策兰、茨维塔耶娃、海明威、普拉斯、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朱湘、海子、昌耀……
我无意丑化作家的形象,只想提醒读者,严格将作家本人和他的作品区分开来。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在现实生活当中扮演圣徒或导师的角色,即便受人敬仰的歌德、雨果和托尔斯泰,也并非无可指摘,为什么后世的传记作家总是津津乐道于他们丰富多彩的恋爱经历或者婚姻生活呢?
二
我经常在想,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甚至连他踏足社会之后所从事的职业都多多少少会受到父母以及整个家族的影响,这究竟是一种悲哀无奈,还是应该感到幸福满足,并且将这种代代相传的方式——就像某种秘密的手艺通常只能在家庭的内部悄悄地流动——最终归结为命运使然?从少年时代起,我就试图摆脱这种可怕的命运,然而幻想永远不会变为现实,记忆里的那个瘦弱的身影更多时候只能躺在小镇卫生所的病床上,眼望着一层层石灰剥落的霉湿的墙壁和隐约映入窗内的槐花和月光。我没有认真地计算过我们家族总共有过多少位教书匠,因为这个不少于十位的数字随着岁月的缓慢流逝而不断地增加。以我小学期间的经历而言,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而叔叔教过毕业班的数学,堂哥则教过我语文和音乐。最难忘的莫过于兼任学校会计的大伯,经常在炎热的夏天午后走进课堂,迈着踉跄的步伐,手里还拎着一架地球仪,把它摆放在讲台之上随意地那么一拨,再轻轻一指,然后告诉我们一个陌生的地名,坐在教室中间最前排的我能够清晰地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这位乡村小学教师一辈子最爱读的是那些古代的历史侠义小说,在我们这些知识贫瘠的孩子的眼中,他博览三千年,通晓七大洲,当时的那种场景如果让我形容,可能会令人想起博尔赫斯笔下的《阿莱夫》或者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
十二年的教学生涯也许还算不上漫长,从当初上班的中学到如今栖身的师范院校,从初中地理、高中语文到中文系开设的基础写作和外国文学,还有那些选修和函授课程,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教过多少个学生、总共上过多少堂课,仿佛一切都渐渐地成为一种周而复始的机械行为,永恒的河水在流淌,岸边的风景却未曾改变。我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的语文教师,为了逃避下一代继续成为教书匠的厄运,他甚至想过为儿子找一份药剂师的工作,然而,遗憾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从我考入地方师范院校的第一天起,他就痛心疾首地对我说:“儿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这是命中注定的,抬起头一眼就能望见遥远的将来,四十年后,你也会跟我一样!”老父亲佝偻着身躯,声音嘶哑,两鬓已斑白。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自己读过的西西弗斯的故事。
阅读和写作极大地填补了这种教学之余的内心空虚。有时一天最多要上完七节课,整个身心感到的不仅仅是疲乏,还有一种短暂的亢奋和深深的厌恶。这些莫名躁动的情绪似乎只有回到自己熟悉的书房时才能够得到安抚。虽然我的藏书只有区区几千册,谈不上什么珍稀,但是,每次重读那些心中的经典之作都像是和老朋友在街灯下不期而遇,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可能它们当中的相当一部分在国内不够引人注目甚至默默无闻,例如《群魔》《癌症楼》《大个子莫林》《蒂博一家》《沙岸风云》《桤木王》《巫术师》《鞑靼荒漠》《柏林,亚历山大广场》《微暗的火》《佩德罗·巴拉莫》《跳房子》《族长的没落》……我并不认为它们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也不清楚它们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更不关心别人是如何区分和评价这些作品的,无可否认的是,这些书籍陪伴我度过了数不清的孤独的夜晚。
同样不能淡忘中国古典文学和当代先锋小说带来的美好的回忆:《山海经》《南史》《世说新语》《梅溪词》《梦窗词》《金瓶梅》《红楼梦》《镜花缘》《夜航船》《陶庵梦忆》《影梅庵忆语》,还有李义山的《无题》以及黄仲则的《感旧》和《绮怀》。相对于声名更盛的余华、格非、苏童、北村等先锋作家,近年来我所倾心关注的则是来自雁北山区的小说家吕新。在我看来,吕新的长篇小说《草青》《梅雨》《光线》和《抚摸》,中篇小说《南方遗事》《中国屏风》《绸缎似的村庄》《米黄色的朱红》以及近作《一天》《哑嗓子》,或充满苍凉的诗意与梦幻气息,或具有文本实验的性质,无论主题结构还是语言风格都是非常独特的,甚至有着重大的革新意义,我不太理解这些作品为什么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而一些平庸乏味的小说却屡屡获奖,招摇过市。
三
收入在本书当中的读书随笔多半都是年轻时所写,零散地发表于国内的各种报刊阅读栏目之中,在此要多谢那些素未谋面的编辑当时宽容地发表了它们。2004年,我的第一本书《夜无虚席——与文学大师相爱》出版之后,受到了不少朋友的关注和鼓励。中央电视台的《读书时间》节目推荐了它,《中国文化报》《青年时讯》《新京报》等多家报刊也刊发了推荐了相关的书评文章,有些陌生的朋友还与我本人辗转地取得联系。这些年过去了,很多纷纭的人与事以及想法都在不停地改变,我又陆陆续续地编写、创作了几部书稿,有些幸运地被出版社接纳了,例如《旷野面纱》《电影花粉》《蓝色记忆的年代》《南宋风雅词笺——身是客,愁为乡》,另一些则命运未卜,例如《反复读者》和《冷红词谱》,至于早期的中短篇小说集《苦扁桃》,后来写的两部长篇小说《破冰船——时光的碎片》《三色堇——告别的年代》,一直还存放在我的抽屉与电脑硬盘当中,出于某种羞愧的心理和失望的情绪,我暂时没有考虑要发表它们,这些青涩的果实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啊……
这本书里篇幅稍长的四篇随笔——《沉睡之书》《难忘的绝唱》《1951:游荡的年代》和《1968:狂暴的岁月》,算是近几年的新作,发表在张立宪先生主办的《读库》书刊之上,感谢六哥!
《夜无虚席》出版时,为其作序的是我的老师和朋友,此次写跋的则是我过去教过的学生,在此一并致谢,谢谢敬爱的家康老师,谢谢志翔和顺鑫。我还想引述博尔赫斯说过的一段话,它们也道出了我的心声:
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
多年以前,在我故乡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遇见了自己的文学启蒙读物,那就是拉丁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其中最令我难忘的悲剧形象来自一对父子——营造迷宫的能工巧匠代达勒斯和他的儿子伊卡洛斯。受到幽禁的父亲无法脱身,决心帮助儿子逃离这座孤岛。在水陆双重阻隔的困境之中,代达勒斯采集羽毛,以线和黄蜡串连胶合,制成了一双奇异的翅膀,然后将它捆绑在儿子的身上。然而,小伊卡洛斯太过年轻了,热情而莽撞,忘记了父亲的告诫,当他越飞越高时,过于接近炽热的太阳而导致羽翼被灼伤晒化,最终葬身在一片蔚蓝色的海洋之中。“天使”不幸堕落的地方也因此被命名为伊卡洛斯岛。从此,人间又多出了一座孤岛。
父亲的一生四处漂泊,青年时代同样怀揣着作家的梦想。作为他的儿子,我为他感到骄傲和悲伤。如今,我也早已身为人父,渐渐走近人生的中途,能够更深地理解和体会他曾经有过的痛苦和压力。然而,勒克莱齐奥如是说:
写作如同飞翔,它创造另一种生活,另一个空间,它忘却日常生活的琐事。
一座孤岛的逃亡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凝望天空,探索比天空更辽阔的——一个人的心灵!
张永义
2009年6月1日
一颗年轻而苍老的心
我更乐意称呼他为“永义老师”,这更能表达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我心里,他是渊学的老师,是亲切的兄长,是会心的朋友。我们都有一颗年轻而苍老的心。他比我大不了多少,相识呢,却在若干年之后。
2003年秋天,我刚上大一。他儒雅,清瘦,激情,常着红色休闲外套,肩挎黑色帆布包,步履闲适,出现在校园里、课堂上。他的课总是让人充满期待,这节课会给我们讲什么呢?神秘的帆布包里又会带来什么书呢7时隔六年,我还能清晰地记得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写作课:写作的自由。永义老师很少言及枯燥理论,而是以鲜活的作家作品为中心,融入自己的情感和体温,娓娓道来,风格语言,情节脉络,经典段落,轶事遗闻,边角材料,个人见解,天马行空,随手拈来,融杂相汇,恣意洋洋。提及了马原、苏童、格非、吕新等我感兴趣的先锋派作家,亦提及了很多我闻所未闻的作家作品,这些闪光的名字照亮了我的心。我被这个年轻老师迷人的讲述所带走,或兴奋或哀伤或瞠目或顿悟。下课铃响了,心却回不来了。
随着课堂的深入,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文学图景渐次展开,神秘奇幻的马贡多村、病况缠绵的普鲁斯特,尤瑟纳尔的《哈德良回忆录》,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于连·格拉克的《西尔特沙岸》,托马斯·曼的《魔山》,佩索阿的《惶然录》, 《梅溪词》《梦窗词》《金瓶梅》《红楼梦》《未央歌》《草青》……忘不了他那动情的讲述,更忘不了他诵读埃利蒂斯《疯狂的石榴树》的激昂和杨键抒情诗《黄昏即景》结句”样样都是心啊”。时的深情。或是引导我们去赏析里尔克的《预感》和卡佛的《大教堂》,或是聆听他私爱的1980年代的台湾现代民歌……这种美妙的经历持续了他授我们课的那一年。常常,在早上,他雾霭锁眉,眼带干涩,面露倦容,无疑,他又熬夜了,阅读写作,写作阅读。在夜晚,别人睡去,他却保持坚醒,努力去经营自己完整的内心生活。在白天,这个疲倦却激情涌动的人制造着语言琼浆,滋润着我们的感官和血肉,引领我们心灵的成长。在我们看不见的背后,这个疯狂而勤劳的阅读者,会为捕捉某个小说独特的语感而把这个小说从头至尾在键盘上敲一遍,会因为热爱法语文学而去拜师学法语,会因为钟爱某本书而去购买它的各种版本,然后潜心比较优劣,真诚地向我们推荐最佳版本。当时这个27岁的青年人,足以令男生激赏,让女生爱慕。
更令人难忘的是中文系那间办公室,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难忘的夜晚时光。每个周三的晚上都逢永义老师值班,我会带着自己的习作或是一些新的阅读感受去和他交流。他总会给我许多很受用的建议,不停地鼓励、肯定我,以自己的经历和体验规避我芜杂虚妄的心态,让我能静下来、慢下来,用功读一些书,写一些属于自己的文字。更多的时候是师徒促膝谈心,交流一些人生体验,荐读某本刚刚面世的好书,或是品析钟爱的作家作品,关注时下的文化现象,透露一点正在酝酿的作品,坦露一些愤怒与无奈,甚至过问有没有交女朋友啊,等等。这种真切丰富的交流贯穿了我的整个大学生涯,对我的个性形成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安静的办公室,清亮的灯光,老师温润的话语,体内轻漾的愉悦,不远处苍梧路上的盎然灯火,如梭车流。一切的一切,今日想来,让人备觉温暖,无比怀念。
日子一天一天走,不知不觉中,离开永义老师已经三年多。在某个慵懒的午后或是微凉的夜晚,抑或是行车在上下班的路上,他的身影还会时常出现在脑海里。我会在手机里找出他的号码,拨或者不拨,不拨是因为不忍心打扰他。他是我坚持写作的理由,另一个理由在于,不让自己的心在庸常麻木的生活里睡着了。每年我会择空去看他,进入人生的中途,他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了,健康而又精神。对人生有了更多地体会和思索,仍然保持着一贯的锐度、勤奋和野心,杜绝一切虚伪矫情和离心文字,以自己的学识和眼光打量一切中心的边缘的写作者,建构自己的写作版图。永义老师这样气质纯正的写作者,在当下的中国并不多。
作家的心是一个湖泊,杂花生树,天光云影,哀乐与容颜,故事与光阴,无不在湖泊里留下了它的倒影,只有通过作家的文字才能抵达和洞悉这些掩隐的潋滟波光,这也是接近和了解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沉睡之书——西方文学掠影》是永义老师面世的又一部阅读随笔集,诚愿这些干净优雅的文字能泽润更多的心灵。
单顺鑫
在这间静谧的幽室中,我像是不由自主地在窥探某种神秘的苏醒的东西。 ——于连·格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