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总是一天一天的进步起来,好像你们总是一天一天的大起来,进步起来一样。即就国文的知识来说,我们做中学生的时候所受的,不是一些繁繁碎碎,像从字纸簏里倒出来的知识,就是整部的《诗经》、《书经》、《易经》、《礼记》,从陈年老书箱里搬出来,教我们读了做圣贤的。哪里有这样平易近人而又极有系统的书?即使找出几本古人写的,例如《文心雕龙》吧,也是古人说古文的。有些我们急于要晓得的,他们都还不曾想到。就像这部《文心》里面说的文法之类,那位做《文心雕龙》的刘勰就连梦里也还未曾梦见呢。
这部好书是丐尊和圣陶两位先生特为中学生诸君运用他们多年教导中学国文的经验写成的,什么事应该说以及怎么说才好懂,都很细心地注意到,很合中学生诸君的脾胃。
这部《文心》是用故事的体裁来写关于国文的全体知识。每种知识大约占了一个题目。每个题都找出一个最便于衬托的场面来,将个人和社会的大小时事穿插进去,关联地写出来。通体都把国文的抽象的知识和青年日常可以遇到的具体的事情融成了一片。写得又生动,又周到,又都深入浅出。的确是一部好书。
这部好书是丐尊和圣陶两位先生特为中学生诸君运用他们多年教导中学国文的经验写成的,什么事应该说以及怎么说才好懂,都很细心地注意到,很合中学生诸君的脾胃。
正午十二时的下课钟才打过,H市第一中学门口蜂也似地涌出许多回家吃午饭去的学生。女生的华丽的纸伞,男生的雪白的制服,使初秋正午的阳光闪耀得愈见明亮。本来行人不多的街道,突然就热闹起来。
“从今日起,我们是初中一年生了。上午三班功课,英文仍是从头学起,算学还是加减乘除四则,都没有什么。只有国文和我们在高小时大不同了,你觉得怎样?”周乐华由大街转入小巷,对同走的张大文说。
“我也觉得国文有些繁难。这恐怕不但我们如此,方才王先生发文选时,全级的人看了似乎都皱着眉头呢。”
“这难怪他们。我和你在高小时对于国文一科总算是用功的,先生称赞我们俩在全级中理解力最好,尚且觉得够不上程度。”
“今天发出来的两篇文选,说叫我们预先自习。我方才约略看了几处,不懂的地方正多哩。你或者比我能多懂些吧。”
“哪里哪里。反正今天是星期一,王先生方才叫我们在星期三以前把那篇白话体的《秋夜》先预备好,还有一天半工夫呢。我回去慢慢地预备,真有不懂的地方,只好去问父亲了。”
“你有父亲可问,真是幸福。我……”失了父亲的大文不禁把话咽住了。
“我的父亲与你的父亲有什么两样?你不是可以常到我家里去,请我父亲指导的吗?今晚就去吧,我们一同把第一篇先来预备,好不好?——呀,已到了你家门口了。我吃了饭就来找你一同上课去。下午第一班是图画吗?”乐华安慰了大文,急步走向自己家里去。
周乐华与张大文是姨表兄弟,两人都是十四岁。周乐华家居离H市五十里的S镇,父亲周枚叔是个中学教师,曾在好几个中学校里担任过国文功课。新近因为厌弃教师生涯,就在H市某银行里担任文牍的职务。
暑假时乐华在S镇高小毕业了,枚叔因为乡间没有中学,自己又在银行里服务,不能兼顾S镇的家,就将全家移居H市,令乐华投考第一中学初中部。张大文原是H市人,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因大文身体瘦弱,初小毕业后,即依从医生的劝告和亲戚问的商议,令其转入乡间的S镇小学校去住读,只在年假暑假回到H市来。乡居两年,大文在高小毕业了,身体也大好了,便留在H市与乐华同入第一中学。两人既是亲戚,两年以来又同级同学,情谊真同兄弟一样。
下午课毕后,乐华与大文去做课外运动。阔大的运动场,各种各样的运动器具,比较乡间高小的几有天渊之差。两人汗淋淋地携了书包走出校门,已是将晚的时候了。
乐华走到家里,见父亲早已从银行里回来了。檐下摆好了吃饭桌凳。母亲正在厨下,将要搬出碗盏来。
“今天上了几班课?程度够得上吗?好好地用功啊!”吃饭时枚叔很关心地问乐华。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有些难。”
“大概是文言文吧,你们在小学里是只读白话文的。”
“不但文言文难懂,白话文也和从前的样子不同。今天先生发了两篇文选,一篇白话的,一篇文言的。白话的一篇是鲁迅的《秋夜》,文言的那篇叫作《登泰山记》,是姚……做的。”
“姚鼐的吧。这个‘鼐’字你不认识吧。姚鼐安徽人,是前清有名的文章家。”
“先生交代在星期三以前要把这两篇文章预备好呢。”
“吃了饭好好去预备吧。不懂的地方可问爸爸,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爸爸不和你在一起,自修时没有人可问。”乐华的母亲从旁加进来说。
“我也许无法指导呢。”枚叔苦笑。
“为什么?你不是做过多年的国文教师的吗?”乐华的母亲这样问,乐华也张大了眼睛凉讶地对着父亲。
“惟其做过多年的国文教师,所以这样说。一个孩子从小学升入中学,课程中最成问题的是国文。这理由说来很长,且待有机会时再说吧。”枚叔一壁说,一壁用牙签剔牙。
乐华愈加疑惑。恰好大文如约来了。天色已昏暗,乐华在自己的小书房里捻亮了电灯,叫大文进去一同预习。枚叔独自在庭间闲步,若有所想。
两人先取出《秋夜》来看,一行一行地默读下去,遇到不曾见过的字类,用铅笔记出,就《学生字典》逐一查检,生字查明了,再全体通读,仍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你懂得吗?为什么要这样说?”大文问乐华说。
“不懂,不懂。下面还有呢,‘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天空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懂,不懂。字是个个认识的,连接起来竟会看不明白,怎样好啊!”乐华皱起眉头,埋头再细细默读。
这当儿枚叔踱进小书房来。
“你们看不懂《秋夜》吧?”
“难懂,简直不懂。”乐华、大文差不多齐声说,同时现出请求讲解的眼色。
“不懂是应该的。”枚叔笑着说。
“为什么学校要叫我们读不懂的文章呢?我们在高小读国语读本,都是能懂的。”大文说。
“让我来告诉你们,”枚叔坐下在椅子上说,“你们在小学里所读的国语课本,是按照了你们的程度,专为你们编的。现在中学里,先生所教的是选文,所选的是世间比较有名的文章。或是现在的人做的,如鲁迅的《秋夜》,或是古时的人做的,如姚鼐的《登泰山记》。这些文章本来不为你们写作的,是他们写述自己的经验的东西。你们年纪这样小,经验又少,当然看了难懂了。”P1-5
《文心》曾经是一本很受欢迎的书,一九三四年由开明书店出版,再版好多次,解放后没有重印过。出版社最近决定重印,要我写一篇后记。因为这本书的两位作者是我的岳父和我的父亲,而且在解放前后,我曾在开明书店的编辑部工作,知道的事儿稍多一些。
我首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关心《文心》的许多先生和许多朋友。三十多年来他们常常问起这本书,带着怀念甚至惋惜的心情。有人跟我说:讲语文教学很难切合实用又具有吸引力,像《文心》这样的书不应该停印。这句话的后一半可说错了,事实上并没有谁作出过停印《文心》的决定。解放之初,开明的编辑部问过我父亲(我岳父已经在一九四六年去世了),《文心》如果重印,是否需要作一些修改。当时我父亲很忙,把这件不急之务搁了下来,没有马上答复。后来开明跟青年出版社合并,成立了公私合营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就不再提起这本书,直到现在。类似的事儿大概还有吧,总不止《文心》一本,似乎有必要作一番整理,把还有点儿用处的书重新排印出来。
《文心》写在三十年代前期,当时我的岳父和我的父亲正在编《中学生杂志》。他们看到中学语文教学(当时叫“国文课”)有不少问题,于是商量写一本专讲读和写的书,跟青年读者谈谈这些问题。他们轮流执笔,每月写两节,在(《中学生》上发表,花了一年半的工夫按计划写完,然后出版单行本。陈望道先生和朱自清先生为《文心》写了序。陈先生说这本书的特点是把关于“国文的抽象的知识和青年日常可以遇到的具体的事情融成了一片。”朱先生说“书中将读法与作法打成一片,……不但指点方法,并且着重训练”,还“将教学也打成一片,师生亲切的合作才可达到教学的目的”。两位先生说的都是实在话,要不然,《文心》怎么会这样受欢迎呢?语文老师把这本书介绍给他们的学生,许多失学青年把这本书看作不在面前的老师。
《文心》从出版到现在将近半个世纪了,书里讲的虽然是三十年代语文教学上的问题,现在看来还切合实用,因为有些根本问题至今还没有完全解决。举例来说,有人认为阅读的目的就只为练习写作,因而专在摹仿技巧和积蓄词汇方面下功夫;有人认为练习写作的目的是搞文学创作,只要学会了技巧积蓄了词汇就可以当作家。他们不知道读和写都是做好工作和料理生活所不可缺少的技能,因而必须在中学阶段加强训练,打好基础。这种情形在过去的五十年间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至于教和学的方法,五十年前行之有效的,现在大致还有用。目前语文教学的水平不能很快提高,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没把教学的目的弄清楚,二是采用的方法不得当。《文心》主要讨论的就是这两方面的问题,所以在今天看来,还可能给青年读者和语文老师一些帮助。
我的岳父和我的父亲都认为一个人无论学什么,要学得好,能终身受用,得靠自己努力。所以在《文心》中,他们写的学生都是积极好学的,都把学习看作一件最愉快的事儿。学生所以能这样,老师起了主导作用。语文老师把主要的功夫下在诱导方面,启发学生在阅读和写作的实践中发现问题,并且鼓励他们和指导他们自己去讨论,自己去解决,而决不贪图省力,把他自己的答案灌输给学生了事。要老师这样教,学生这样学,看来都近乎理想。但是我想,理想不等于空想,经过努力该是可以实现的。如果各种功课都这样教,都这样学,学校里一定会出现一种生动活泼的局面,教学质量的提高就大有希望了。
还有一点可以说的,我的岳父和我的父亲都主张思想品德教育应该贯穿在教学的全部活动中,所以他们笔下的语文老师——王仰之先生不光是教语文,还随时注意以自己的言行影响学生。他做事认真,为人诚恳,对学生平等相待,有问题共同讨论,从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学生,所以学生都亲近他,敬佩他,把他看作榜样,毫不勉强地乐意学他。如果学校里的老师都能这样以身作则,就会蔚成浓厚的精神文明的气氛,使学生随时随处受到熏陶。
《文心》是用故事体裁写的,故事的时间是一九三一年初秋到一九三四年夏天,取材于初中学生的生活,写到的几个学生出身于职员家庭和教员家庭。我就是在那几个年头念的初中,所以对书中所写的时局和生活都感到亲切。当时的初中学生跟现在的相比,在某些方面似乎成熟得早了些: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社会经济的凋敝,家庭生活的困难,失学和失业的威胁,使他们不得不忧虑重重。现在的青年看到这些,如果认真地作一番今昔对比,受益一定不浅。有的读者还可能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解放前,知识分子的境遇大多不怎么样,只是一群受损害的、自己无法掌握命运的可怜虫。
叶至善
一九八二年六月廿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