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姑娘》是继《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在作家虹影已经享誉世界文坛,获得了多项海外顶级文学大奖,并且有了自己的女儿之后,写作的又一部力作。用作家自己的话说,这部文集可以看做是《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的补充和注解。但是,此书呈现给我们的完全是一种不同的状态。如果说前两部作品是这位被称为“脂粉阵里的女英雄”“怀揣利刃面对世界”“勇敢而残酷的写作”,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永远是一个小姑娘睁着惊恐迷惑的大眼睛注释着身边和外部世界的一切,一个和那个世界完全对立的小女孩,那么,这部作品呈现的可以说是一种另外的面貌。
《小小姑娘》更多地体现着这种爱与宽容,而且是作者虹影在有了自己的女儿之后,这自然具有别一样的心境,作者回忆自己在小女孩时候的往事,回忆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实际上也是在讲给自己的女儿听,一代一代的承继,“天真无邪的孩子,是这个世界的一块净土。我们这些大人因为生活的沉重和可怕,畏惧犹豫到无法朝前迈步,这时我们看到孩子,才有了力量,继续朝前走。”无力改变命运的母亲如此,身为作家的女儿亦是如此,当然还有作家“心爱的女孩”。
《小小姑娘》这部著作也可以看做是一部母女书,收录了作家的女儿西比尔在4岁时绘制的画作,外婆、妈妈、小女儿,完全不同命运的几代人,似乎心有灵犀,用她小小的画笔展现了另一个想象的世界。
怪老头
春天来临,每有雾,街上房子都模糊不清,呼吸也不畅快。
雾自得地在这座城市间游移,有时江的南岸浓,有时江的北岸浓。我年龄小,还不能上小学,但心里等不及,就喜欢站在中学街,看那些能去上学的人背着书包走上石梯的样子。他们从雾里钻出,走近我,又消失在雾里。
一般是由我清早去江边倒垃圾。我家通向江边的小路,在雾中若有若无。渡船尚未开,静静地泊在渡口;大型货轮和客轮鸣叫着,在江上慢慢行驶,却全掩藏在雾里。
我第一次和怪老头碰见,是在江边,他也在倒垃圾。瘦精精的脸,眼睛总是睁不开的样子,未到六十岁,头发白尽,穿得破烂,却很干净。倒完垃圾,他把竹篓放在江水里洗洗,就去缆车边上的豆芽摊,伸出两个手指头。
卖豆芽的马上给他称两斤,倒在竹篓里。
我也得买豆芽。我从裤袋里掏出网子篓来,也伸出两个手指头。
卖豆芽的马上笑了,说:“你这孩子,学得飞快。他不爱讲话,你也不爱?”
我点点头。
卖豆芽的穿了一双长及大腿的雨靴,他走到江边,在那儿掏了掏,掏出一块长了花纹的红石头递给我,“喜欢吗?”
我接过来看看,那石头真是好看,我点点头。
我把石头放在裤袋里。转过身看见刚才买豆芽的怪老头已打了一桶江水,正在往山坡上走。我一手提着豆芽,一手提着竹箕跟了上去。
顺着一条长满了蒲公英的小路走两分钟,会看见两幢小小的砖瓦房窝囊地并排在一起。他走到其中的一幢前面停了下来,把水桶放在门前的石阶上,进了门。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块明矾放进桶里,本来有些混浊的江水没隔多久就变得清亮起来。真是神奇。
从那之后,我开始注意他。他常常到江里洗澡,养了两只鸭子,有时会把鸭子弄到江中游几圈,他只要怪叫一声,那些鸭子便游回岸边。从没看见一个亲戚或朋友找过他。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会魔法,谁惹着他,家里的饭会煮不熟,衣服晒不干,哪怕在灶边烤干了,穿在身上也是湿湿的,皮肤发痒。
文革开始没多久,他不时到中学街的杂货铺子买五加皮酒,坐在门槛上喝完小半瓶,才走下石阶。走到我住的六号院子前,他又举起酒瓶,美美喝上一大口,再哼唱几声谁也听不懂的小曲。手中里的酒只剩下半瓶,他摇晃着身体,继续往坡下走。
下江边、上山坡来的人都厌恶他,有人还停下来专门嘲笑他。这人回家后,门就怎么也关不上,大冬天喝北风。
不过他对自己的隔壁邻居从未使过咒语,倒是救过这家的小孩子。有一次小孩子爬出门槛,往石阶上爬,下面就是悬崖。他看见了,站起来,闭上眼,手一挥,那孩子就固定在悬崖边,对他微笑。
孩子的母亲赶过来,抱起孩子,凶狠地骂他。她误解了他。但他没有解释,也没对此作出任何过激的反应或报复。
有一天,红卫兵来把他抓走了。隔了两天,他被放回家。那天夜里,他一个人整夜在沙滩上裸着身体狂奔。
清晨,他的屋顶冒起滚滚黑烟,直往江对岸扑去。
父亲和周围的人提着灭火器和水桶去灭火。粮食仓库有电话,叫来了消防队,火才熄了。
火不是被熄灭的,而是烧尽了。公安局的人来,抬出一具烧得热腾腾的腊肉尸体,油黄油黄,像刚出炉的烤鸭一样,整条街都是肉香。
好多的人涌来,把九三巷和中学街的路都给堵住了。
那具腊肉尸体就是怪老头,但他两只合拢放在胸前的手,长着老年斑,经络毕现,一点也未被火烧着,也未被烟熏黑,真是奇怪。看热闹的人说他是落网的牛鬼蛇神,是从江对岸下半城搬来的,户口上的原住址是在南纪门一带;也有人说他以前可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听说还曾进过蒋光头的黄埔军校,后来给国民党做了潜伏间谍;还有人说,怪老头是受人冤枉了,这不才自个儿死了。
怪老头点汽油自焚,真是自焚,因为那么大的火居然不向左右两边燃烧,左边就是种有葡萄树的尚家,尚家隔壁就是我们六号院子十三户人。右边是一个平房,住了一家七口人,平房屋顶紧接着八号院子后院,更是七八家人。怪老头只烧他自己的房子。他连死这件事也能控制,真是令人佩服。
那烧掉的一间破屋,后来依然若故,全是残垣断壁。每次经过那间烂房子,父亲提着灭火器冲去救火的样子,便闪现在我眼前。那天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很生气,说我们也不帮忙。没人敢顶嘴。我们可以气母亲,却从不敢顶撞父亲。父亲端起一碗稀饭,喝了半碗,就放下了。他坐在堂屋抽叶子烟,一直到我们都上床睡觉了。
我睡到半夜,觉得父亲倒很像潜伏的间谍。怪老头的腊肉尸体出现在眼前。我可不想父亲也变成那样。为这胡思乱想,我狠狠地赏了自己一巴掌。P66-70
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爸爸说,没得钱,妈妈说,灶房有个火钳。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烧酒辣,买黄蜡,黄蜡苦,买豆腐,豆腐薄,买菱角,菱角尖,尖上天,天又高,好耍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轻,好点灯,灯又亮,好算账,一算算到大天亮,桌子底下钻出个大和尚。
不知是从哪儿学会的这些童谣,它们就像一丝丝亮光,照着我那没有温饱和快乐的童年与少女时期。
收入这本书的这些文章,几乎都是关于那时期的片片段段。
有一次我唱着“月亮走,我也走”这歌谣,母亲正巧听见,她朝我投来关注的一瞥。到晚上,母亲破天荒地给我讲了个故事:有一个生在穷人家的小女孩,后来成了一个孤儿,她靠给财主家摘豌豆得到一口饭吃。后来有个神仙可怜她,让她走进豌豆地中,许一个愿,说可帮她实现。
小女孩跪了下来,朝天闭上眼睛,许愿要有一个家。
当小女孩站起身,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有着饭菜香的家里,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坐在桌边。她哭了。
我也哭了。我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当那个小女孩。母亲说,你就是我的小小姑娘。
那夜,我睡得特别踏实。
也由此,这本书取名“小小姑娘”,纪念我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