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夜叉》让连载它的《读卖新闻》成为当时全日本最畅销的报纸,每一天的情节发展都令读者们引颈期盼,如今,小说中贯一和阿官这对恋人诀别的地方——热海温泉已经成了日本蜚声海外的旅游胜境,该处甚至还建有小说男女主人公的塑像。
阿官忘不了贯一,更忘不了热海那一场悲伤的离别。看吧,就在这一年一度的一月十七日这一天,那忘不了这一次悲剧的心,总是要添上一层新的烙印。
“十年后的今日此时,你一定可以看到这个月亮被我的眼泪蒙住的。要是月亮被蒙住的话,你就可以想到,一定是贯一在什么地方恨着你哩,像今晚一样在啜泣哩。”这个声音老是在阿官耳边响着,把耳朵掩住也没有用,她每年逢到这一天的晚上,总是要看一看月亮是不是被蒙住了……
故事从贯一和阿宫两个男女主角说起,贯一从小父母双亡,因贯一的父亲有恩于阿宫的父亲,故阿宫之父就负起养育贯一的责任。男女主角青梅竹马般快乐地成长,贯一对阿宫一向呵护备至,阿宫父母也许诺让两人成婚。阿宫终于长成美丽的少女,在一次聚会上遇见了当地一个银行家之子,她被他手上闪亮的大钻石戒指吸引,心想若能嫁给这样的人,或许会有幸福快乐的一生吧!而银行家之子对出众的阿宫更是一见钟情,回去后立刻说动父亲出面提亲。阿宫一家毁弃了对贯一的承诺,同意了这门婚事。
贯一受此刺激开始自甘堕落,成为金色的夜叉,一个金钱的奴隶,做起他原先最瞧不起的高利贷生意,一心只想赚大钱。而嫁为人妇的阿宫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幸福生活,幼子天折后的不孕加上富贵人家的种种规矩让她的婚姻结冰,银行家之子也因得不到阿宫的真爱而沉迷欢场不归。一次偶然的机会,阿宫与贯一重逢,阿宫这才发觉她真正所爱的是贯一。于是她经常写信给贯一,但对爱情已经心死的贯一却从不回复。
一次贯一外出办事,却意外地救起了一对殉情男女。原来,女子是一名艺伎,而男子是她的恋人,这一对不见容于功利社会的恋人决定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贯一原已冰冷的内心突然被感动,他发现这世间还有真挚不渝的爱情,于是决定接受阿宫的忏悔和爱情。
故事将进入高潮,年仅36岁的作者尾崎红叶就因癌症辞世,让《金色夜叉》的后续情节划下了休止符,平添后人无限想象。
贯一的书斋里,小台钟在漆黑中敲了十下,他下午四点钟就到向岛的八百松去参加一个新年宴会,这时候还没有回来。
阿宫从里屋带着一只洋灯出来,走进了贯一的书斋,点燃了书桌上的一盏灯火。这时候,丫环又拿了一铲子炭火来,阿宫就把它放在火钵里。
“还有,爹妈已经睡了,你把里屋那只水壶也拿来吧。”
寒气已经在空屋子里憋了好久,现在发觉有人类温暖的肉体气息,便贪婪地向她身上袭来,使阿宫冷得仿佛有东西在咬着皮肤似的。她慌忙向火钵靠近一些,抬起头来向书架上的那只小钟看着。
夜阑人静,她那美丽的脸蛋,在灯光之下显得愈发鲜艳。新年里,她穿得比平时讲究一些,再加脂粉化妆,真如在月光下面的一朵带着露珠的花朵一般,连映在背后墙上的影子,仿佛也发散着扑鼻的香气。
那一对足以和金刚钻争艳的眸子,凝视着时钟上那只秒针盘。蒙在炭火上的两只纤手,光润得像白玉一般。想象一下吧,她那深藏在花绸衬衣里面的胸脯,深藏在胸脯里面的那颗芳心,它正在思忖着什么呢?它正在等待着那不太讨厌的人儿归来哩。
霎时间,一阵寒气向她袭来,她的目光放下了那只时钟,站起身子,来到火钵对面贯一的坐垫上坐下。这是她亲手缝制的坐垫,也是贯一经常所用的坐垫,贯一爱用的东西,今晚上她更要享受一下。
蓦地里听得有车子的声音,渐渐自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大,竟然到家门口停住了。阿宫毫不怀疑地刚要站起来,可是再一听,门外叽叽咕咕的,是个喝醉了的人在胡言乱语。贯一是一点儿不会喝酒的,也从来不曾有过喝醉了回来的事情,因而阿宫失望地又坐了下来,看看时钟,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可是大门打开了,又听得醉汉的脚步声走进了穿堂,阿宫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慌忙拿起洋灯赶出去。这时候,丫环也从厨房里出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贯一。他醉醺醺的,双足仿佛踏在云雾里一样,帽子斜搭在额角上,看着就要掉下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手巾包着的盒儿,蹒蹒跚跚地,就像祭礼的彩车上放着的纸人儿一样,摇晃不定。他脸色涨得通红,仿佛燃烧得就要炸裂了,舌头干渴难熬,不断地打着空嗝。
“回来得太迟了吧,你看,送给你的!‘带回去送给太太吧’,这么好的心肠!”
“啊呀,醉成这个样子!怎么啦!”
“喝……喝醉啦!”
“咦,贯一,怎么在这儿躺下啦,啊呀,快些起来呀!”
“就这样看着,连鞋子也脱不下,哦,喝醉啦!”贯一仰面躺着,阿宫抱住了他的腿,好容易给他脱掉了鞋子。
“起来,啊,就起来!哈哈,起来啦!虽然起来了,可是没有人搀着,我不会走路啊!”
阿宫让丫环拿了洋灯,自己刚想去拉住贯一的手时,他却踉踉跄跄地扑到阿宫身上,钩住了她的肩膀不放,阿宫差一点没有被他撞倒,就这样慢慢地把他扶回了书斋。
贯一在那垫子上坐下,把软弱的身子靠在桌子上,一面打着嗝,一面在低吟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贯一,怎么会醉成这种样子?”
“我,醉了吧?是不是,阿宫?大……大醉了吧?”
“是喝醉啦!难过吗?”
“是哪,醉得很难过,醉得这个样子,其中还大有缘故哩,而且,要阿宫这样的人来照顾,这里面也有道理哩,阿宫!”
“我可不喜欢,醉成这种样子。从来不爱喝酒的人,为什么又去喝这么多酒啊?是谁让你喝的?端山啦,荒尾啦,白濑啦,这些人陪你在一起,太不应该啦,喝得这种样子。你说十点钟一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等着哩,现在十一点都敲过啦。”
“真的在等我吗,阿宫?谢谢,多谢。如果这是事实的话,真是死而无怨啦。让人家灌得这么醉,也就是为了这一点啊!”他拉住了阿宫的手,仿佛情不自禁地紧紧握着。
“我们两个人的事,除了荒尾以外,别人是不知道的。而且,荒尾也绝不会泄漏出去的,那么他们怎么知道的啊?大家都知道啦……我真感到奇怪,四面八方都来向我祝酒,‘喝一杯!喝一杯!’十只,二十只,所有的酒杯,都送到我面前,我袖笼着双手,连声说:‘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可是,谁肯听你啊!”
阿宫窃窃地笑着,一心听他讲下去。
“他们又把祝酒的借口改变啦,说什么:‘既然和那么一位美人住在一起,寝食与俱,单是这一件事就值得羡慕,所以应该喝一杯!还有,你既然是个男子汉,那就应该更进一步,再加一把劲,快些把她娶为妻子。已经和她一起住了十年,如果今天还要被别人抢走的话,那就不但是你一个人的耻辱,和我们全体朋友的面子都有关系啊。不但关系到我们全体朋友的面子,更进一步,我们高级中学的名誉也将受到损失哩。所以啊,为了使你和这样一位美人早日成为夫妇,我们将一同为你祷告,这是一杯敬神的圣酒,你再要拒绝,那就太没有礼貌啦。而且,如果你不接受,反而还要受到神罚哩!’我明明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但这些话听来都很有意思,于是左一杯右一杯的,全喝下去啦。如果不能和阿宫成为夫妇,哈哈……连高级中学的名誉都要受到损害,这些话实在使我惶恐,你要帮帮我的忙啊!”
“啊呀,贯一,你看你!”
“既然朋友们都已知道了,如果不能成为夫妇的话,我这个男子汉也就完蛋啦!”
“早已决定了的事情,现在还……”
“不,不是这样,最近伯父伯母的样子,可叫我有些……”
“没有这种事情,完全是你一个人在那里胡乱猜疑。”
“其实,伯父伯母怎样想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还是阿宫的心啊。”
“我心里早已这样决定了。”
“真的吗?”
“还问出这种话来,你也太不相信人啦。”
贯一醉得支持不住,把头倒在阿宫的膝盖上。阿宫伸手抚摩着他那热得像火一般的额角和脸颊。
“喝点水吧。啊呀,又睡啦!贯一!贯一!”
完全是最纯洁的爱情啊!这时候的阿宫,心里那种肮脏的希望已一扫而空,那对美丽的眸子已经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它全部的光芒都集中在贯一那已经入睡的脸颊上。富贵荣华,乃至一切利欲的念头,全都被膝盖上感觉到的那一团温暖所溶化干净了,她已陶醉在像甘露一般美妙香甜的梦境里,任何其他的念头都化为乌有了。
正如这黑夜一样,一切可恶的妄想都已闭上了眼睛。在这一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仿佛感到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别人存在似的,那明亮的灯光,似乎也单是为了他们两个人而放射着光芒。P21-24
《金色夜叉》与尾崎红叶的文学世界
尾崎红叶(1867—1903),日本明治时代的小说家。本名德太郎,1867年12月16日(一说为12月27日)出生于江户(现在的东京)芝中门前町。其母名庸,在红叶4岁时便因病早逝,幼小的红叶不得不被外祖父荒木舜庵家收养,以至于在红叶的不少小说中,主人公大都被设定为孤儿的身份,不难从中管窥到红叶本人的心境。他的父亲名■葳,乃是江户的根雕工匠,以谷斋雕而闻名,但同时又是相扑场的有名帮闲。红叶对父亲的帮闲身份深感羞耻,总是极力避讳与父亲的关系,从不愿向任何人提及。纵观红叶的作品就会发现,尽管他常常在书信、日记或作品里谈到自己的母亲,却对父亲的事情守口如瓶,未置一辞。红叶就读三田英学校之后,在15岁时进入大学预科学习,参加了学生的文学社团文友会、凸凸会的文学活动,学习创作汉诗文。1885年2月,上大学预科2年级时,与山田美妙、石桥思案等人结成砚友社。这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个文学社团,采取师徒制的组织形式,旗下聚集了一批欲登上文坛的文学青年,包括当时活跃在文学第一线的川上眉山、岩谷小波、广津柳浪、泉镜花、小栗风叶、德田秋声、田山花袋、江见水荫等众多年轻作家。同年5月,砚友社的机关杂志《我乐多文库》以手抄传阅本的形式创刊,而这也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第一份纯文学杂志。由于砚友社成员激增,手抄本已不能满足传阅的要求,该杂志从1886年11月开始改为铅印非卖品,并于1888年5月开始公开发卖,最后又更名为“文库”。到1889年10月停刊为止,共发行了43册。该杂志的迅速壮大极大地刺激了红叶等人专心于文学的决心。时值坪内逍遥倡导新小说理论的著作《小说神髓》和小说作品《当世书生气质》出版问世,向他们展示了新文学的价值,极大地诱发了他们的创作梦想和文学实践。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开始了辉煌一时的砚友社时代。
尾崎红叶于1888年进入东京大学法律科学习,1889年转入国文科,1900年7月因学年考试两度不及格而被迫退学。不过,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消极的影响,毋宁说反倒坚定了他做一名作家的决心。其实,在前一年的12月他已经作为新晋作家进入了读卖新闻社,接替飨庭篁村担任小说版编辑,使他得以近水楼台地发表了自己和砚友社其他成员的大量新作。
对日本近代文学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明治二十年(1887)前后,正值日本近代文学的初期,坪内逍遥、二叶亭四迷和森鸥外在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个方向上,建立了近代主义文学理论的初步基础,确立了达成近代主义文学的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欧化热潮逐渐退却,元禄文学的复兴成了这一时期文学的一大特征,以至于不少作家都热衷于研究和借鉴近世文学,尤其是元禄文学的庶民性和写实精神。换言之,这一时期乃是欧化主义和国粹主义的对立时期,在文学史上被称为“混沌时代”。而以尾崎红叶为首的砚友社就是在这样的混沌时代登上文坛的,就像他们在《我乐多文库》第一期刊登的《砚友社社则》中所表明的那样,是以文笔娱乐为目的的,说明其成立初期乃是以戏作文学作为基本理念的,而不具备什么共同的文学理念,也没有系统的文学主张。事实上,砚友社的文学运动就是从模仿江户戏作文学开始的,并试图将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所提倡的劝惩文学否定论和“人情”、“世态”的写实理论加以具体化,沿着初步写实主义的方向进行新文学的实践。比如,红叶的处女作《江岛特产滑稽贝屏风》(1885)等早期作品就明显受到了19世纪前半期江户戏作文学,特别是式亭三马、十返舍一九的影响。而成名作《两个比丘尼的色情忏悔》(1889)则留下了17世纪净琉璃和伽草子的鲜明痕迹。这部模仿伽草子《三个法师》的作品,描写了女主人公若叶在丈夫过世后削发为尼,住进山庵后,与一个前来求宿的年轻尼姑相遇,在交谈中得知两人都是因爱慕同一个男人而当上尼姑的故事。不过,这一时期的作品更多地反映了鹿鸣馆时代文明开化的社会风潮,堪称散发着时髦气息的当世风俗小说,如《女博士》(1887)、《梦中梦》(1888)、《风流京偶人》(1888)等。而1889—1892年的这一时期被评论家们认为是红叶创作的第二个时期,其作品充满了模仿井原西鹤文学的风格。《新色情忏悔》(1890)、《新桃花扇》(1890)、《三个妻子》(1892)等从故事结构到文体,都带有浓厚的西鹤色彩。其中《沉香枕》(1890)更是被戏称为近代的《好色一代女》。不过,这一时期的作品还表现出两个新的倾向,比如《烧接的茶碗》(1891)等开始运用近代心理主义的手法;而像《两个妻子》(1891)等则采用了言文一致体,即开始向口语体过渡。无疑,心理主义的主题和口语文体的整合构成了他下一个创作时期的重要课题,也为他实现文学的近代性发挥了至为关键的作用。1893—1896年被认为是红叶创作的第三个时期。这一时期的作品在内容上表现为绵绵不绝的心理描写,而在文体上是与这种心理描写相吻合的近代文体——“ごめゐ”体的成熟。不用说,《心中的阴暗》(1893)和《多情多恨》(1896)就是这种倾向的代表作。这两部作品无论在主题上,还是在文体上,都开始注意导入欧洲近代小说的理念和技巧,表现为运用西欧近代小说的心理剖析和性格描写的手法,并采用近代小说的绝对记述法和客观描写法,完成了适合于心理描写的言文一致体——“ごめゐ”体,使之作为近代口语体的基调而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同,从而确立了日本近代新文体的基本形态,堪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同时代的不少评论家都认为《多情多十艮》是红叶写实主义的最佳作品,但由于它是以知识分子的内心描写为主的长篇小说,缺少曲折多变的情节,因此未能受到一般大众读者的青睐。红叶在创作下一部长篇小说时,有意识地着眼于多数读者的接受心理,并受到当时出现的社会小说的刺激,开始挑战规模宏大的社会小说。由此诞生了他毕生的杰作《金色夜叉》。这部作品从1897年1月至1902年5月在《读卖新闻》上断断续续地刊载,1903年转到《新小说》上连载,历时达5年之久,而这一阶段也被评论家们认为是他创作的第四个时期。在该小说连载期间,一时大有洛阳纸贵之势,以至于翘首期盼报纸的送达成了不少读者每天早晨的头等大事。不等连载完毕,小说便被改编成新派戏剧搬上了舞台。甚至有一位年轻女子临终前立下遗嘱,不要人们在她的坟墓前供奉鲜花,而希望等《金色夜叉》续篇出版后,供奉一本在她的灵前。而就在《金色夜叉》一举成为明治时代人气暴涨的“国民小说”之时,不幸的是,在连载的最后一年,红叶染上了胃癌,在36岁时便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让《金色夜叉》成为一部未竟之作。而未完成的部分则是由弟子小栗风叶根据其《金色夜叉腹稿备忘录》的构想续写完稿的。
所谓“金色夜叉”,就是指“金钱的恶鬼”。故事的发端为名叫间贯一的大学预科生遭到未婚妻■泽宫的抛弃。■泽宫看到银行家的儿子富山唯继手指上的钻戒,顿时被金钱所俘获。知道自己遭到背叛的原因后,贯一悲愤至极,决定废弃学业,当上了放高利贷者,让自己摇身变成金钱的夜叉,来实现对未婚妻和社会的报复。我们知道,明治时代正好处在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的发展过程中,追求金钱和物质享受一时成为人们普遍认可的社会风潮。红叶正是借助这个故事,揭示了金权社会对人性的摧残,并呼吁社会恢复友情、爱情、献身精神和社会正义的优先地位。根据江见水荫所著《以自己为中心的明治文坛史》的记载,1896年夏天,红叶读了某部美国的通俗小说颇受触动,该小说描写了主人公因金钱而遭到恋人背叛的故事。据说红叶从这一情节中得到启发,从而构思了《金色夜叉》。而恰逢此时发生了红叶砚友社的好友岩谷小波的失恋事件,于是在红叶笔下,小波成了间贯一的人物原型,而小波的恋人川田绫子和红叶馆的女佣须磨子则一起构成了呜泽宫的人物原型。但就像日本文豪森鸥外所称赞的那样,将主人公间贯一设定为放高利贷者,的确恰好代表了当时的社会,而这显然是基于红叶自己的创意,理应受到高度的评价。红叶在《金色夜叉上中下篇合评》中谈到自己的创作意图时说道:其一是试图通过贯一来具体地表现人生两大势力——爱情与金钱之间的搏斗,其二是借助女主人公鸣泽宫来刻画明治时代的新妇女形象。显然,红叶创作《金色夜叉》是出于这样的立场,即金钱的力量是暂时的,而唯有爱情是永久不变地支配着人生的东西。然而,正如胜本清一郎等评论家指出的那样,红叶所理解的金钱时代的实体乃是前近代性的,因此,用来与之抗衡的要素也停留在了封建时代的道德观上。吉田精一也认为,“作为小说家,他属于物语作家、风俗小说家,可以说几乎全然不合文明的批评、人生的批评。他的以‘通’、‘粹’、‘江户风’为标准的人生态度,大都混淆着封建性的趣味”。这些评论已占据了《金色夜叉》论的主流,以至于在文学史教科书上大都把它视为一部具有通俗性质的作品。不过,这并不妨碍该小说在红叶文学生涯中的压轴意义。除了其中爱情与金钱的纠葛让我们凝神屏气之外,其小说技法上的特点也足以令人惊叹不已:“一是将文学与文艺社会学、社会心理学等有机地合成一个整体,发挥其相应和相补的有效性;二是以客观为中心,交织主观的判断;三是构建不断变化的故事性;四是采用了文语体,即言文混杂,叙事用雅文体,对话用当时的口语体,而对话主要部分则表现对人性的思考,构成这部作品的主要内容。”红叶的确创造了一种雅俗折中的绚烂文体,以至于在他的影响下,二叶亭四迷、小杉天外、田山花袋、岛崎藤村、泉镜花等作家都采用了“ごめゐ”文体。虽然在文体改革的摸索中,红叶也曾一度出现过倒退现象,比如,无视二叶亭四迷和山田美妙已经实验的新文章论,对其持怀疑和否定的态度,但不可否认的是,红叶对日本近代文学言文一致体的最终完成还是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不过,只要回想一下中国白话文运动的曲折历史,自然会对红叶当时在文体上的追求和摇摆多几分理解和感叹。
如前所述,红叶及其砚友社登上文坛的时候,正值日本文学走向近代化的动荡时期。他既注意文学观念的更新和内容的改良,同时也把文体问题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上。从文学观上讲,他受到坪内逍遥反对文学的功利性、倡导“小说的主眼在人情”之理论的影响,提出小说是“以泪为主眼”,强调小说的主旨就在于描写人的感情,要让读者感动得潸然落泪。在写作方法上,他沿袭坪内逍遥那种不成熟的罗列式的写实方法,表现出了近代文学意识的某种自觉,不啻一种初步的觉醒。与此同时,他不加批判地继承江户文学的审美情趣,试图机械地借鉴西鹤,着力于外在事实的摹写,抑制内在感情的描述,在某些方面又有悖于新的文学观念和方法,存在新旧文学观的对立和并存。换言之,红叶是从戏作出发,经由井原西鹤,最后试图达到近代的写实主义。所以,文学史上通常把他归类为拟写实主义和拟古典主义。也有人甚至把他的文学称之为“半戏作的拟似近代文学”。显然,红叶对待传统和近代的动摇和执著、倒退与进步,以及最后在两者的彷徨中作出艰难的抉择,其实这些都不妨视为日本文学向近代转型所发生的典型事例。因此,不少文学评论家把他看做是在一个还没有出现真正意义的近代文学的过渡期文坛上所出现的代表性作家。
屈指一算,尾崎红叶已经是100多年前的作家了,而《金色夜叉》也已经问世105年了。尽管这一期间的不少评论家都喜欢板着面孔,对《金色夜叉》的通俗小说性质颇有微词,但还是从不否认这部作品在明治文学前期史上的经典地位。不过,就像所有的经典作品无不面临着被重新评价、重新解构的命运一样,今天来阅读《金色夜叉》也理应有着今天的视角和今天的语境。比如,活跃于当今日本文坛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旗手高桥源一郎在其《文学王》一书中就是这样评价《金色夜叉》的:
“读了《金色夜叉》,着实是吓了一跳。实在是太有趣了。真的。近来我一直在寻找那些虽然没有读过,但却人所皆知的日本文学作品,其中的王者难道不还是《金色夜叉》吗?开始读的时候,老实说,我完全没有抱着什么期待,结果读了之后觉得有趣得不得了,恨不得惊呼一声:哇,红叶!你才是最棒的!看来带着偏见是不行的。”
作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旗手,高桥源一郎的上述发言或许颇具代表性和启发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后现代主义思潮是一种反崇高、反主流的历史新浪潮,具有浓厚的脱意识形态的色彩。当吉田精一等评论家对《金色夜叉》的批评成了一种模式化的定论,甚至有可能化为一种文学批评上的意识形态时,或许我们有必要重新拾回读者这一鲜活的身份,从自身的感受性出发来阅读和发现《金色夜叉》等一类蒙上了厚厚尘土的经典作品。用红叶的话来说,就是要诉诸自己的“眼泪”,而不是抽象的说教或理论。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中找到明治时代那些读者疯狂迷恋上该小说的原因,也才能痛切地理解其中的男女主人公在爱情与金钱之间的摇摆和挣扎,更何况作为中国的读者,我们也正置身于一个特殊的转型时期,身边既能看到为捍卫爱情的崇高而拼搏得满是伤痕的青年,也随时都能听到爱情在金钱面前变质的悲情故事。那么,爱情的夜叉能够战胜金钱的夜叉吗?——尾崎红叶英年早逝,来不及作出回答,不,毋宁说即使活着也未必能够作出回答,而我们也不能作出回答。可正因为不能回答,所以我们才会拉上窗帘,关掉电视机,蜷缩起身体,去阅读故事,并阅读自己。
杨伟
2008年11月于重庆
尾崎红叶(1867—1903),日本明治时代小说家,生于江户(今东京),本名德太郎。1888年入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法律科,翌年改学国文科,旋因考试不及格而退学,但在同年,红叶即以新晋作家身份,进入《读卖新闻》报社。红叶早在高中时期就从事文学活动,1885年2月与山田美妙等人结成砚友社,是为日本最初的纯文学社团。同年5月,机关杂志《我乐多文库》创刊,以手写传阅本形式发行,1886年改为铅印非卖品,1886年5月始公开发卖。这也是日本最初的纯文学杂志,对当时的文坛有很大影响,在日本文学史上形成了砚友社时代。
一般把尾崎的创作活动分为四个时期:1885年至1889年为第一期。作品受19世纪前半期的江户文学的影响,反映了当时文明开化的社会形势,作品多为清新时髦的风俗小说。《两个比丘尼的色情忏悔》可为其代表。1889年至1892年为第二期。作品多受江户时期现实主义作家井原西鹤的影响,《沉香枕》和《三个妻子》可为这时期的代表。1893年至1896年为第三期。作品着重心理描写,文体也渐渐口语化。《多情多恨》等作品是这一时期的代表。1897年至1903年为第四期。作品以社会性的写实为主。《金色夜叉》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19世纪90年代的日本文坛,可以分为从江户文艺发展而来的戏作文学和作为知识分子文学的政治小说两条主流。砚友社当时的成员虽然都是一些大学预科的知识分子,但江户的戏作文学传统在他们的作品中有着明显的影响。自从山田美妙退出砚友社,红叶成为该社的中心以后,其成员接受了坪内逍遥《小说神髓》的影响,写实倾向逐渐深化,作品也从戏作逐渐向近代小说过渡。在日本文学史上,有人称红叶为大文豪,这说明了他对后世的影响。不少日本近代文学家出于他的门下。泉镜花继承了他的浪漫主义,德田秋声继承了他的写实主义。红叶的作品辞藻华丽,雅俗共赏。一般认为现代作家谷崎润一郎继承了他的风格。
《金色夜叉》为尾崎红叶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者没有来得及写完就与世长辞了。这部作品反映了明治社会在走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程中的金权主义。红叶对于这种金钱世界采取了鄙视的态度,对于人类的爱情、友情以及献身精神加以肯定和歌颂。不过他对于这种金权世界的实质的理解还是属于近代的,因而他心中与之对抗的武器也只有封建道德。从这一点来说,他从井原西鹤的现实主义上倒退了,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时代局限性。尽管如此,他在小说中对金权社会的暴露是淋漓尽致的,吸引了许多读者,在日本社会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小说的主人公贯一与阿宫至今仍是金钱与爱情方面的典型人物。故事虽属虚构,但在贯一与阿宫诀别的热海温泉,却有着“遗迹”供人游览凭吊。小说在报纸上连载时,许多人为了读这篇小说而每天早晨急不可待地等候着送报人的到来。有一位女子在临终前立下遗嘱,希望《金色夜叉》续编出版后,供一本在她的灵前。可见这本小说的社会影响是很大的。
译者
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