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一个常识:艺术作品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理解。人们不应该只将一种单独的意义——比如说,作者赋予作品的意义——限定在艺术作品之中。如果人们相信艺术作品只有一种意义,这样的作品很快就会被这唯一的意义所牢牢地束缚住,最终,它导致作品本身的僵化和死亡。
从观看和画面出发,这是这本书的唯一起点。这本书并不是对这些交流的记载,而是围绕着作品本身而谈——作品的形式,作品的构图,作品的风格,作品的气质,作品画面中的一切——作者只谈论艺术作品本身,而不谈论艺术体制、艺术市场、艺术生态和艺术历史,甚至不谈论艺术家。这本书并不是为当代艺术提供一份读解指南,作者更愿意将它看作是一部书写自我的书。
艺术作品的身体是熠熠发光的,是色彩斑斓的,但观看者在看到它们的第一时间所需求或追问的作品的意义(假如确实存在的话),却是含混的,是迷团状的。批评家的职能就在于用文字照亮这些迷团,让观看者看清作品所分泌、放射或辐射出的意义的光彩与形象。这样说,仿佛艺术作品的意义空间与秩序完全是自主性的,是自为存在的。事实并非如此,事实上,批评家用文字不仅照亮了艺术作品的意义空间,把艺术作品的意义纳入一种秩序。而且他还让作品的意义形象更清晰、更饱满,他用文字提高了艺术作品的力量强度,让作品所蕴含的能量更具爆发力,让作品所辐射的力量走得更远。从这一意义上说,批评家的文字是艺术作品意义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真正的批评家应该体现出这种能力。我们在本书中看到,汪民安正体现出了这种能力。
面孔
方力钧的画面清除了时间的痕迹,也清除了叙事的痕迹。画面上的那些人物站在历史之外,他们光秃秃地呈现出来。人站在画面上,犹如站在一个空洞的世界上,站在一个缺乏世界历史的背景中——这个背景甚至没有器具,它只有无历史的自然:水、天空和花草。方力钧将这些人物从历史中拽出来了。这些人物好像和世界无涉。人,在这里变成了单纯而赤裸之人。
正是因为剔除了历史背景,人物成为画面压倒性的重心。他们成为画面的绝对焦点,猛然地抓住了我们。而抓住我们的,就是这些人物的令人难忘的丰富表情和体征。不过,这些体征和表情,却奇特地并不通向内心世界。人的表情,如此地生动(你甚至过目不忘),但这种生动,并非内心世界的披露。相反,这些表情和体征锁定在自身的外在领域,它们就是表情和体征本身。连最具有表意功能的脸孔、眼睛和嘴巴,也非心灵的窗户。在这些脸上,笑,是单纯之笑,无辜之笑,无喜悦之笑。这并非汹涌的欢乐难以遏制之笑。笑,不是内心对世界的敏锐触摸,不是事件在内心激起的波澜的惊讶表达;同样,张大的、变形的甚至扭曲的嘴巴,似乎也不是愤怒的呐喊。这些嘴巴并不发声,不是内心深处的忧愤泄露。张嘴,却让人惊异地感受沉默,张嘴在这里变成了收敛,它使经典的吼叫形式巧妙地过渡到无聊的哈欠;眼睛,大都是直线的,细长的,像是一个精雕细刻的笔痕,这些眼睛不发光,不观看,不凝视,没有一个外部的客体牢牢地抓住它。目光,剔除了好奇心、欲望和激情。它不是对外在客体兴趣盎然,而本身就是一种无感受的客体:与其说这是眼睛,不如说这是关于眼睛的符号。光头,一般而言,因为它是对自然头发的强行删削,是对生命力的扼杀,是连根拔起的摧残,是将作为策源地的大脑毫无顾忌地暴露,因此,它是傲慢、暴力、冒险和躁进的表达。但是,方力钧的光头,并没有表达出这些躁动,它同光头的叛逆性的日常神话学背道而驰,这里的光头是表达清白,表达无负荷感,表达无阴影的透明。光头,将所有的意义剩余物裁减掉了,由于头发的造型会暗示出个体的某些心理深度,那么,将所有的头发根除掉,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将所有的个性根除掉。在此,这些光头个体,并不具有性情上的激进野蛮,而恰好是无名者的同质性的无杂质的单纯。
就此,身体及其诸多体征,成为方力钧的绘画重心。他迷恋于这些体征构造,迷恋于这些体征构造出来的丰富表情。这些膨胀、圆滑、饱满和夺人耳目的身体,却奇特地不传达出生机,或者说,这只是一种身体的形式生机(它具有符号形式的惊讶),而毫无实质性的内在欲望生机。
无辜
在此,表情被表达为一个肌体运动,它们有意地封闭在形式主义的身体领域,成为一个单纯的空的符号。方力钧将人物的这些表情和细腻而丰富的内心世界斩断了:这些表情似乎不是来自于个人的内心世界。或者,用更恰当的说法,这些表情来自于内心世界,但这个内心世界被荒芜所布满,它充满着空白。这个内心世界是一个虚空世界,一个干净和剔透的世界,一个白板世界:它完全将意义和感知清扫一空。也就是说,这诸多丰富的身体表征,只披露一种内心状况,即荒芜的内心和空白的内心。这是纯粹的空白和荒芜。在此,空白和荒芜并不意味着,还有什么内在的激情和内在的秘密隐藏在荒芜和空白之后,荒芜和空白是它们的表面反应,因而这些秘密和激情等待着我们去挖掘和发现;这些空白也不意味着,这是绝望之后的心如死灰般的沉寂,它等待着我们的安抚和慰藉。这是不含意味的空白,是一个毫无感知的内心空白。这些人物,好像并没有被历史所浸染,并没有被欲望所主宰,并没有被意志所操纵:这是些没有激情和欲望的人物,是一些非认知性的沉默之人,即便他们放声歌唱之时,被鲜花环绕之时,在水中畅’游之时,在云彩中飘荡和轻快地坠落之时。
但是,人。如果没有激情,没有那种尼采一德勒兹式的欲望的冲撞机器,那么,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存在着一种反尼采的黑格尔式的否定?冲动激情的反面不是平静,而是对激情的否定,是尼采所说的内疚感。内疚感,在尼采看来,是因为激情无法向外发泄只好转向自身的自我伤害,自我责难和自我谴责。内疚感让自身充满着负担,让自身伤痕累累,让自身卑微、省思、紧张和忏悔。内疚是自我折磨的源泉。尼采式的激情之力具有肯定和创造的品质,但是,激情的反面,内疚,则具有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的品质。这两种人,充满激情和灭除激情的人,肯定和否定的人,巨大的冲动欲望所主宰的人和全力以赴地泯灭欲望的人,通常是尼采所区分的两类人:超人和末人。或者说,主人和奴隶。
在这些画面上,这两种典型之人同时被剔除了。这里的人,既非主人,也非奴隶;既非充满着激情的人,也非充满着内疚的人;既非充满着肯定之力的人,也非被道德意识自我捆绑的人。相对于这两种人(主人和奴隶)而言,这是一个无辜之人,一个清白之人,一个不充满责任意识的人,但也是一个无创造性的人,一个既不具有否定意识也不具有肯定意识之人,一个既不欢乐也不痛苦的人,既不生产也不毁灭之人。这些人物,没有时间意识和未来意识,同样也没有悲剧意识和创伤意识;没有自我的高潮般的庆贺,也没有自我的捶胸顿足般的良心谴责。这是一个欲望机器失效的人,是一个激情停止运转的人。就这个意义而言,这个人无辜而单纯,赤裸而清白。这也是光头的意义:空白,透明,既没有负荷之物,也没有隐藏之物。光头不仅仅剔除了毛发,还剔除了心理深度,剔除了历史深度,剔除了人文主义的人这个概念深度。我们长期赋予人的诸种人文主义想象,赋予人的各种知识。赋予人的各种神话,在这里被摧毁了。
这些空白之人和清白之人,他如此地没有被意义所限定,如此地没有被激情(肯定的激情和否定的激情,主人的激情和奴隶的激情)所宰制,或者说,它如此地中性,如此地无辜,因此,你甚至可以反过来,以吊诡甚至是游戏的方式,在他身上强加上截然对立的品质:既可以说他狡黠,也可以说他愚蠢;既可以说他充满悲剧,也可以说他满怀幸福;既可以说他呆滞迟钝,也可以说他参悟了一切;既可以说他木纳,也可以说他超然;既可以说他充满着一种令人难堪的压抑,也可以说他充满着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你可以如此地充满着对立的目光来看待他们,正是因为他是一个无意义的空白之人,一个“非”人。正是他被剔除了意义,所以他也可以被添加各种任意的“意义”。
P17-21
这或许是一个常识:艺术作品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理解。人们不应该只将一种单独的意义——比如说,作者赋予作品的意义——限定在艺术作品之中。如果人们相信艺术作品只有一种意义,这样的作品很快就会被这唯一的意义所牢牢地束缚住,最终,它导致作品本身的僵化和死亡。一个观看者只要认定自己掌握一件作品的唯一真理,无论他对这件作品评价多高,他最终也将扼杀这件作品。对于一件作品而言,它期待着源源不断的新意义的注入。意义越是被不断地繁殖,作品的生命力越是旺盛而饱满。事实上,一个观看者和一个作品遭遇,总是有个独一无二的经验浮现。作为一个观看者(我从没有拿过画笔的经验),我能做的,就是试图抓住这些经验,并将它们表达出来。这本书,正是这样一个观看经验的汇聚。显然,我并不认为我说出了作品沉睡已久的真理(我也不相信有这样一个真理的存在),但是,我希望我所说的并非没有意义。也就是说,对一个作品的评论,人们不应该用对错作为标准来衡量。真正重要的是,这些评论是否说出了某些切实的洞见,是否说得有价值,有意义——或者说,是否说得有意思。我希望我对这些作品的谈论,并不显得乏味、空洞、平庸和不知所云。我尤其希望,我说的这些不是对别人的重复,因为大部分艺术家都有被多次评论的经历(为此,我也故意地不去看另外一些相关的评论文章)。
我从观看和画面出发,这是这本书的唯一起点。尽管我和许多艺术家有过充分的交流,但是,这本书并不是对这些交流的记载(我当然尊重艺术家所讲述的与创作有关的一切)。作为一个观看者,我不愿意将自己塞到哪一个学科领域而扮演某一个特殊角色(我是个艺术评论家吗?);同样,我也不愿意将艺术家进行归类,将它们纳入到一个艺术潮流或者派别中,然后根据这个派别来对艺术家及其作品进行定位。我总是围绕着作品本身而谈——作品的形式,作品的构图,作品的风格,作品的气质,作品画面中的一切——我只谈论艺术作品本身,而不谈论艺术体制、艺术市场、艺术生态和艺术历史,我甚至不谈论艺术家——尽管对所有这些我并非不了解——我固执地让自己的目光盯住作品本身。作品之外的一切,只有以具体作品为根基的情况下,才会激发我的兴趣。我的兴趣和能力也在这里。对于我来说,谈论作品的内在性,这是对艺术家最恰当的尊重。我知道,以创造为乐的人,最希望人们谈论他们的产品,而不是其他。一个诚实而严肃的艺术家,真正的快乐是由创造本身——而不是作品的价格和自己的声名——所激发出来的。我只是将这些作品当成光秃秃的没有历史背景的图像来看待。在图像中我看到了什么?事实上,我所见到的,总是和我本人的处境(现实的和观念的)相关,我并不希望读者(甚至是艺术家本人)同我一样感同身受。就经验而言,这些缘自我个人的感觉的评论是特殊的。因此,我要说,我的这些评论写作同样也是一种创作。它从这些作品出发,但是并不被这些作品所捆绑和降伏,而是抵达了一个我以前所未曾设想的世界。说实话,在动笔之前,我并不确定我会说出什么来。只是在一遍遍地观看作品时,一些想法自然地萌发了——这个过程有时候非常奇妙:有些想法突然降临到你身上,它如此地陌生,陌生得令人惊讶,好像它不是来自你的体内,但又奇怪地储存在你的体内。而这,也正是我写这本书的快乐和动力所在。就此,我要说,这本书并不是为当代艺术提供一份读解指南,我更愿意将它看作是一部书写自我的书。
大概是在十多年前,我开始同这本书中评论的艺术家们逐渐相识。这么多年来,我和我在书中谈论的很多艺术家朋友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妙的时刻。这些时刻被友谊和善意所充斥。我不仅在其中感受到了快乐,而且,我还得到了生活的帮助和教诲:如果说酒神生活带来了什么积极的意义的话,那就是,一种轻度放纵的生活,并不是不需要格调。出于身体上的原因,我不能和他们分享酒精带来的拆毁理性界线的迷狂——我只能目击他们的迷狂。这是我的遗憾。 对这个遗憾的弥补,是这本书的出版。这本书是一个副产品,就是说,它本不在我的写作计划之内。大概在2006-2007年的时候,我全力以赴地投入《尼采与身体》一书的写作,尼采的只言片语非常抽象,它常常令我陷入长时期的踌躇。我需要用形象来调节。那段时间,在阅读尼采的间隙,我频繁地出入艺术家的工作室,我有意无意地在艺术作品中发现尼采。如果人们愿意稍稍翻阅一下的话,这本书中几乎看不到什么引文和来源——除了尼采,以及与尼采密切相关的德勒兹(那个时候,我也沉浸在德勒兹的世界中)。我要说,这本书算是一次“例外”写作。我之前并没有想到要出版这样一本书,并不是因为这些文章不被我重视,而是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写这么多(现在看来,这类篇章还会增多),它居然在一个并不长的时间内,以一种多少有点意外的方式形成了一本书的规模。
显而易见,这些零碎的写作,不可能遵守书籍的某种内在体系。与其说将它看作是一本书,不如说将它看成是一个片断集合。而且,在编排成书的过程中,我也有意地将先前的一篇篇完整文章撕裂,我希望阅读可以从书页的任何地方、任何片断开始。当然,也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片断结束。因此,它的编排几乎是随意的——书的排版顺序,完全依照艺术家的姓氏笔画而定。我谈论的是作品本身,因此,将作品的图片呈现出来是必要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因为我缺乏足够的耐心,图片的挑选远非完美无缺。如果不是我的学生王小雨的帮助、联络和整理,我怀疑我是否能够完成图片的处理工作。我也感谢书中所有艺术家的积极配合——毫无疑问,没有他们的工作,就没法想象会存在着这样一本书。
汪民安,20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