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新人”
1913年,上海。
这年,梅兰芳19岁,第一次离开土生土长的北京,南下上海。
很难说梅兰芳是在哪年成的名。他不是凭借某一部戏而一夜成名。他的成名完全是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因为如此,如果非要论及他成名的具体时间,便有了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是1921年,他在这一年,和“国剧宗师”杨小楼创演了至今流传不衰的《霸王别姬》;更有人说是1927年,他在这一年,因北京《顺天时报》的一次“新剧夺魁投票活动”而成为“四大名旦”之首;更有人说是1913年,他因首赴上海演出成功,获得“寰球第一青衣”的美誉。
其实,说1913年是梅兰芳的成名年,并不确切。准确地说,这年对于梅兰芳来说,有着特别非凡的意义。
京剧早在1867年便进入了上海,随着上海日渐成为远东大都市,京津两地的京剧演员更加频繁南下,上海实际上成为南方京剧艺术中心。京剧作为一种舞台艺术,又不能不与社会发生联系,而与社会联系的一个重要之点,便是外出巡回演出。京城的许多京剧演员都认为仅仅在北京走红还算不上是真正的红,必须去上海。另外一个原因是赴沪演出的经济收入可以比平时的日常演出翻几番,不仅“接、送、吃、住”由上海方面全包,包银也非常可观。因而,出名的、未出名的京城演员都对赴沪演出充满向往。
梅兰芳于1913年秋首次跨出北京城赴上海演出前,在京城的舞台上其实已经小有名气,但上海人对他却一无所知。
对于被上海“丹桂第一台”老板许少卿的邀请,梅兰芳的心情有些复杂。
首先,尽管他已经是京城各戏园争抢的角儿了,但在许少卿看来,能否靠他卖座还是个未知数。许少卿是个精明的商人,这次他主要邀请的是著名须生王凤卿,梅兰芳只是作为“陪衬”。因此,此次赴沪,挂“头牌”的是王凤卿,梅兰芳只是“二牌”,连包银都是王凤卿为三千二,梅兰芳却只有一千八,其中四百元还是王凤卿竭力争取来的。
当时,王凤卿认为许少卿给梅兰芳的包银太少,要求再加400元。许少卿以为梅兰芳不过是个“二牌”而已,按照行话说,只是为王凤卿“挎刀”的,便不太愿意在无名小卒身上多下本钱,但他又不能得罪王凤卿,所以有些为难。王凤卿见状便有些不高兴,觉得许少卿太小气,他故意说:“你如果舍不得出到这个价钱,那就在我的包银里面,匀给他400元。”
许少卿一听王凤卿这么说,不免有些难为情,连忙说:“这怎么行?哪能减您的包银。”于是,他同意加梅兰芳400元。
这个时候,钱对于梅兰芳来说还是比较重要的,梅家一家大小的生活重担全靠他一个人。因此,他对王凤卿为他多争取了400元包银充满感激。不过,许少卿的态度,多少让他有自尊受到伤害的感觉。
其次,他自知在京城的舞台驰骋这许多年,对戏迷的欣赏口味还是有一点了解的,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而对上海观众,他却毫不知底细。贸然前往,观众不买他的账怎么办?如果第一次去没有留给上海观众好印象,以后再想挽回恐怕就很难了。也就是说,此行似乎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哪怕不成功至少也不能失败。但是,这又是个展示自己技艺的绝佳机会,又岂能放弃?这样一来,梅兰芳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正式演出前几天,上海金融界大亨杨荫荪托人来找王凤卿。来人与王凤卿是老相识,故友重逢自然欣喜万分,闲聊了一些家常,来人才说明来意。原来杨荫荪即将结婚,看见《申报》的广告,知道王凤卿、梅兰芳已经到了上海,便想请他们在他结婚当日去他家唱一场“堂会”,点名要唱《武家坡》。王凤卿一时有些为难,他担心许少卿不同意,但经不住老友的一再鼓噪,便答应了下来。果然,许少卿闻讯后反应激烈,他坚决不同意他们在正式演出前去杨家唱堂会,他的理由是万一他们在堂会上唱砸了,弄坏了名声,势必影响到戏馆的营业。
王凤卿好说歹说,许少卿就是不松口,而王凤卿认为既已答应了杨家那是一定要去的,否则岂不失信于人。一边坚决要去,一边坚决不放,双方一时僵持不下,眼见就要闹崩了。杨家得知情况下再派人来找许少卿,表示:“假如他们在堂会上唱砸了,而影响到戏馆的生意,杨家愿意想办法补救。”
许少卿气呼呼地反问:“你们能有什么办法?”
“我们可以请工商界、金融界的朋友联合包场一个星期,保证你不会亏本。”见许少卿还在犹豫,说客又补充说:“这次堂会,我们就用‘丹桂第一台’的班底,这样也可以保证演出不至于出问题,怎么样?”
许少卿掂量后勉强同意了。
问题总算得以解决,但这件事却使梅兰芳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的心里颇不是滋味,更加断定许少卿对他是没有信心的。王凤卿在艺术上已经有了声誉与地位,许少卿还不至于怀疑王凤卿的能力,而自己在上海人眼里只是个新人,许少卿自然吃不准他的艺术功底。同时梅兰芳还有另外的担心,如果许少卿的确不幸而言中,他们唱砸了,那么他从此在上海销声匿迹,永无出头机会,他的舞台生涯还没有开始便将提早夭折。
这些想法固然有梅兰芳太过多虑的成分,但客观上却使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许少卿对他刮目相看。
决心是下了,而担心却并没有离他而去,这一晚,他睡得很不踏实,第二天一早,他对刚起床的王凤卿说:“今儿晚上是我们跟上海观众第一次相见,应该聚精会神地把这出戏唱好了,让一般公正的听众们来评价,也可以让藐视我们的戏馆老板知道我们的玩意儿。”
话虽说是说给王凤卿听的,实际上是他在给自己打气。王凤卿早已看透了梅兰芳内心的紧张,他笑着安慰道:“没错儿,老弟,不用害怕,也不要矜持,一定可以成功的。”
堂会地点并没有设在杨家,而是在张园。梅兰芳、王凤卿来到张园时,张园已热闹非凡,被邀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非常多,他们向主人道了贺,主人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酒席。酒足饭饱后,他们来到后台准备出台。在与许少卿交涉中,杨家已经了解到王凤卿、梅兰芳为不失信于他们而与许少卿发生争执的事,对他们深表谢意,决定将他们的戏码列在最后一出,而且还利用各种形式向亲友宾客替他们做宣传,这使他们的戏备受瞩目。
《武家坡》这出戏,梅兰芳在北京演过多次,与王凤卿合作也有不少次了,所以他并不怵这出戏。等台帘一掀,他更加沉着了,早已忘了许少卿的担心,也忘了他昨晚失眠内心紧张这码子事了。当他的一个亮相而赢来满堂彩时,他全身心地进入了情境。接下来,他无论是唱那段西皮慢板,还是在做工身段方面始终博得观众的阵阵叫好声。显然,台下的观众十分注意这位来自北京的第一青衣兼花旦。当晚的演出是很成功的,整出戏始终有喝彩声叫好声相伴,虽然这是小范围的演出,观众也是极有限的一部分,但这次成功的演出坚定了梅兰芳的信心,为他后来在戏馆里的演出成功打下了基础。
在紧张、担心、焦虑、自尊心受伤等等复杂的心理状态下,梅兰芳在上海的头几天演出,几乎是在屏气凝神下完成的,不出错是他那几天的唯一追求。
那时演员新到一个演出地点,最初3天所演出的剧目被称为“打泡戏”(又称“打炮戏”)。“打泡戏”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到这个演员日后在当地的演出成绩。开头要开得好,要给观众一个好印象,所以,一般演员都非常重视“打泡戏”,梅兰芳自然也不例外。按《申报》事先预告,梅兰芳头3天的“打泡戏”分别是《彩楼配》《玉堂春》和《武家坡》。
11月4日,对普通上海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平常的日子,而对梅兰芳来说意义十分重大,这是他第一次登上上海舞台的日子,更是他红遍上海的起点。当然,他自己并没有想得那么远、那么深,他只是要求尽心尽力唱好每一场。
这天傍晚,他和王凤卿以及琴师茹莱卿、胡琴田宝林、鼓手杭子和走进丹桂第一台的后台,管事为他们一一介绍了‘丹桂第一台’的基本演员:武生盖叫天、杨瑞亭、张德俊;老生小杨月楼、八岁红(刘汉臣);花脸刘寿峰、郎德山、冯志奎;小生朱素云、陈嘉祥;花旦粉菊花(高秋颦)、月月红。介绍完,梅兰芳在心里感叹:“难怪许老板从北京只请了凤二爷和我两个人,原来‘丹桂第一台’是人才萃聚之地,可以说是人才济济,应有尽有啊。”
接着,后台管事将梅兰芳领到楼上一间化妆间,而王凤卿则在后台账桌上扮戏(即化妆)。别小看这看似普通的账桌,它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那时候,几乎每个戏馆后台都有这么一张账桌,账桌上往往摆放着戏圭(即水牌,用以公布戏码的器具)和戏簿(即戏班演出的备忘录),有时戏圭旁还有牙笏(用以公布处分、通知演出事项等的器具),这几样东西是戏班里的重要物件。
就因为账桌很重要,所以不是一般演员都能在账桌前扮戏的,在生行演员占舞台统治地位时,只有老生、武生等生行演员可以坐在账桌前扮戏,而旦行等其他行演员是没有资格的,后来又形成了凡是挂头牌的名角才可以坐在账桌前扮戏的习惯。王凤卿本是老生演员,而且这次赴沪挂的又是头牌,所以自然是可以坐在账桌前扮戏的。显然,这个时候的梅兰芳,还没有这个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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