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咻咻的火车故作深沉地驶出了西安站。潘尚峰奔跑着上了列车。幸好占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窗外的风景暖昧得糊里糊涂,他掏出了一张写废了的稿纸在窗玻璃上认真地揩擦了两遍,初夏的田野从手底下明朗了:麦田、油菜、电杆、房屋很风光地跟着火车愉快地起伏飞奔,绿成一团的杨树谦恭地跟他打招呼,它们那样子就像孙根明站在他跟前说话一样。孙根明一边吸烟一边点头,他说潘尚峰,你一定要把碑文看清楚,一定要做笔记的。孙根明希望他从那块石碑上获取有价值的东西,这个会弄文章的农民对文字十分信任,在孙根明看来,刻在石头上的文字比印在纸上的文字坚硬得多,不太容易受欺侮,没有任何怀疑的必要。他的目光既没对接孙根明那恳切而真诚的眼神又没注视孙根明咬在嘴角的那根纸烟,他那会儿看见的是白淡云。人的欲望有时候就像麻雀一样在树枝上跳跃,从这一个枝丫倏忽跳到了那一个枝丫,他之所以透过孙根明去看白淡云就是这样的。
火车猛一刹车,他的牙齿磕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靠在旁边一个女孩儿身上了。潘尚峰坐端正后向女孩儿道歉。
“不必客气,没有什么。”女孩儿莞尔一笑,“你也去宝鸡?”
“不,回老家。凤山县。”
“看看?”
“是去看一座石碑。”
“石碑?”女孩儿对他一瞥,她大概没有从他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半点的伤感就直言不讳地说,“石碑是你父亲的还是你母亲的?”
“都不是。”他说,“也许是我们的祖上的,也许是你们的祖上的,也许是咱们共同的祖上的,现在还没弄清楚。”
女孩儿哧地一笑,又很快地收缩了笑容。她用很周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在告诉他不该将严肃的话题(石碑总是和死去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幽默了。她可能觉得,作为一个教师(刚上车时他告诉她,他曾经在一所大学里任教),他的言语应该严谨才是。她不再问他石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有兴趣和她交谈了(其实,情感变化很明了的女孩儿很可爱)。女孩儿在降帐火车站下了车,下车时,她掠了掠头发(这只是一个假动作,从上车到下车她掠了十二次头发),笑盈盈地说:潘老师,再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那楚楚可人的脸盘上,她的清澈的眸子里可能映现出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情感: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动人的女孩儿了。他站起来,用目光将她送到了车厢门口,女孩儿背影的曲线从圆圆的肩膀上滑下去在凸出的臀部稍微一停,水一样顺着大腿缓缓而动,她的腰身挺得很端直,走起路来,两条修长的腿稍微有点扭,屁股扭得恰到好处,是服装模特儿的那种走法,又比服装模特儿的一字步世俗一些真诚一些。白淡云就是这走势。难道这是白淡云的背影?须臾间,女孩儿和白淡云在潘尚峰的脑海里混淆了。女孩儿愈走愈远,而白淡云走得离他愈来愈近了,白淡云走得更技巧更成熟,训练有素的样子。潘尚峰站在座位旁边没有动,让女孩儿从他的视线里走进来,走出去。他将直直的目光折向窗外时,女孩儿被下了车的旅客淹没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微弱地吐出了“再见”两个字。火车毅然决然地向西而去了。此时此刻,潘尚峰的思绪已经挂在家乡那座兀自而立的天柱山上了。连绵不断的雍山一把将天柱山推开,天柱山便像人的精神一样自由了,它伸开双臂孤独地支撑着蓝天的一个角。天气晴好的日子站在松陵村的村口向北看,那块黑色的石碑仿佛一盏灯笼,光点虽然极其有限,但它能固定住人的目光,使双眼并不虚空。究竟是什么人把一座石碑立在了这么高的天柱山上?这座石碑究竟是谁家先人的?石碑上的碑文,潘尚峰毫无印象了(半文半白的文字他当时未必读得懂),那时候,七八岁的潘尚峰不去关注碑文完全在情理之中,留在他的记忆里的是小石头撞击石碑发出的响声,清脆的响声挂在石碑周围的青草上,露汁一样从叶片上纷纷坠落,这响声直刺他的童年,长进了他的肌肉里,沾在了他的骨头上。这响声成了他的性格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这声音一再提醒他,也许,他不会在1998年5月21日这天踏上从西安开往故乡凤山县的291次列车的。潘尚峰似乎辨不清他听到的是小石头撞击古老的石碑发出的声音,还是火车的响动,或者是两种声音在他的头脑里重合了——咣当,咣当,咣当。
咣当,咣当,咣当。潘尚峰从草丛里捡拾了一块小石头在石碑的背面敲打,石碑的响声雨水一般四处流淌,又好像从灶口里扑出来的火。祖父说过,天柱山上的闪光,大人是看不见的,只有四五岁的娃娃在没有月光的深夜里才能看得见。传说中的天柱山埋着玉皇大帝的一把宝剑,宝剑用它的闪光只向儿童世界展示它的神秘和真实。遗憾的是,他听祖父说这话时已是十六岁了,到了看不见闪光的年龄了。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不止一次地站在村口眼巴巴地向北眺望,他看不见那道闪光,而那座石碑兔子一般在他眼前跳跃。他只能细心领会天柱山的神性意味。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