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是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2年度诗人”的获得者。他在诗歌界的地位和影响力已经毋庸置疑。2004年,于坚推出了他迄今为止最全面的一部作品集——《于坚集》。这部五卷本的集子囊括了他从1975年至今绝大多数的诗歌、散文、长诗、评论和诗剧等等,是对于坚迄今写作成就的一个全面总结和展示。《于坚集》的出版在诗歌界和文学圈内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成为许多诗人在推荐读物时必提的一套书。伊沙这样评价五卷本《于坚集》:“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于坚在他50岁这一年,献出了以其前半生的生命所形成的五块化石。”
本书为该作品集中的其中一卷,收录了作者的短篇散文和随笔。
于坚,男,1954年出生于昆明,曾用笔名尼罗、大卫。1984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现为云南省文联专业作家。1985年与韩东等人合办诗刊《他们》。1986年发表成名作《尚义街六号》,被视为他有意识地写作“口语诗”的开始。1994年的长诗《O档案》是一部具有革命性的文本,被誉为当代汉语诗歌的一座“里程碑”,改编成话剧之后,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于坚开拓了中国诗坛口语写作的风气,曾提出“拒绝隐喻”、“诗言体”等诗歌主张,影响深远。
本书是其于2004年出版的作品五卷本《于坚集》中的其中一本,收录了他的短篇散文和随笔。
森林之王
高大的树木被雷火击断,烧焦。黑掉的树干独立在高蓝的天空下,有十多根,倒下的树干横躺在大石头之间,长出了棕色的木耳,上面嗡着蝴蝶、走着虫子。犹如教堂的毁灭。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现场像一座雄伟的建筑物的遗址。它坐落在玉龙雪山北面的山坡下,在这里可以看到雪山的不太险恶的顶,令人跃跃欲试,产生了征服它的欲望。成为登山英雄好像已经是马到成功的事。我站在一处,仔细观察着山上的沟壑,盘算着抵达山顶的路线,想象着清风白雪,想象着“一览众山小”的豪气。但只过了十分钟,风和雪就下山了,犹如踩着雪橇飞下来的,周围顷刻已成了冬天,晴朗已经粉碎,周围一片迷茫,混杂着雪片,有什么东西倒塌下来的声音。现在的念头是逃跑,逃回山下的夏季中去。雪山在世界的时间之外,它自有它自己的季节。它可以在一天之内,经历春夏秋冬。但才过了三十分钟,晴朗的夏日又破镜重圆。天气像魔鬼放牧的群鸟,一忽儿是海鸥和风暴,一忽儿是乌鸦和雪,一忽儿是鸽子和阳光;而现在是蓝天,莺歌燕舞。登山的勇气丧失了,不是什么都可以征服的,想象力是虚弱的表现。为什么想象力永远只指向高度,指向攀登,而不一开始就指向逃跑的线路呢?森林边上坐着一个人,衣服破旧,脸膛黑而脏,一枝枪靠在肩头上。想象力告诉我这是一个猎人。到他面前时,他翘着二郎腿,躺在斜坡上,正在喝一瓶白酒。他伸出脏手来和我们握。但司机不和他握,司机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小伙子。他还背着一个军用书包。想象力以为那里面装的是苦荞面饼子和烧洋芋。想象力相信这是一个贫苦的猎人。但不是,他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笔记本,上面记着他在成都当兵时的日记。第一页就是:“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穿上了绿军装,胸前带着大红花……”想象力以为他会讲大森林里的故事,他和一头豹子或狼的故事,或者他和唱山歌的表妹的故事。但他坚决不讲,他要讲他在成都当兵时,站过岗的那条大街。讲他在成都当兵时,去过的电影院。讲他在成都当兵时,在礼堂里听报告。我十二年没有讲普通话啦。他讲的是普通话。问他是干什么的,家在哪里。他说,他是守树的,也是国家派来的。有工资。他说他是民族。他家在山坡下面的公路边上,到丽江县两个小时。他说,这些问题不重要。他又掏出笔记本,翻开后面。让我们看战友分手时给他的留言:“让我们回到广阔的天地里,百炼成钢!”“飞翔吧,你是高山上的雄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又喝酒,要司机也看看他的日记,毫无想象力的小伙子不看,他要去看一只松鼠。他看着他看了一阵松鼠,突然间扯羊癫风似地把酒瓶一砸,酒瓶并没有如他期待中的那样砰然一声粉碎,而是闷闷地落在草地上,摇摆了一阵,垂下。他更牛气,呼地一下爬起来,抬起了猎枪,飞快地倒了一瓶火药进枪管里去,然后枪口对着那个正在看松鼠的小伙子,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你开玩笑呢!”“再叫我要抠扳机了!把包包里的钱拿出来!还有你们两个!”他把枪转过来,对着我和老刘(一部风景片的导演)。我看见那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挺身而出的肚子。我举起双手,价值五千元的照相机在我肚子上晃荡。老刘用流利的北方方言说,给你给你。我看见他掏出一张一块钱的票子扔在草地上,这票子立即被风吹得飘起来。他哇哇大叫,我们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乘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老刘身上,我赶紧垂下一只没有骨头的棉花手,把相机磨到屁股上去。紧急关头,我不担心肚子,我担心相机。他举着枪,后退一些,把嘴里衔着的一个什么小东西安进了扳机。“他真要开枪了,那是撞针。”老刘叫道。我想拔腿就跑,但拔不起来,什么可恶的东西把我钉住了。老刘继续讲着好话:有什么事慢慢说,要什么都好说。什么事都可以说清楚的。是不是,小伙子。我也是当过兵的,成都我也在过,那是个好地方。你吃过麻婆豆腐吧。当兵的到哪里都是战友嘛。你们军长和我是老乡。今天大家就交个朋友嘛。来来来,把枪给我,我看你这枝枪还蛮好的。他就真的把枪递给了老刘。我不是冲着你两个的,我是针对他,他看不起我。你以为我喝多了?你不看看这是在哪里?成都?我想打哪个就打哪个。我忽然发现,这地方不仅仅是满足想象力的风景区,想象力遗漏的部分是,在这片风景中除了他的森林、他的山、他的风、他的雪、他的鸟和兽和以及他一个人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我们得罪的人是一个王。继续讲好话。老刘会讲,已经讲完七九年的自卫反击战,开始回忆亚热带丛林中的蚊虫了。讲了两个小时,这期间经历了半小时的夏季,四十分钟的冬天,话说到再见的时候,又是秋天的阳光照在林梢上了。老刘给他一百块钱,作为“战友之间的互相帮助”,森林之王不要。王说,我是想和你们说说话噻!他只要了一个笔记本。又是阳光明媚的春天,百鸟乱叫,我们告别,握手,再握手。他背着猎枪,转进森林不见了。我们往山下走,疾步如飞,害怕什么会追上来。忽然听见,高高的玉龙雪山下,密密的森林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是他开的枪,老刘说着,被一条过路的蛇绊了一跤。
登斜阳峰
斜阳峰是苍山的由南向北数的第一个峰。这个峰海拔最低,看上去,葱葱茏茏,很好爬的样子。当时一起去爬的人有嗓子、李根、郭文平、小朵。1986年夏季的一天我们坐在苍山西路五十八号嗓子的小屋里,聊着当代诗歌。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有人说,走,爬苍山去。大家就说,走。屋子就盖在苍山的脚上。所以出了门,向后转,就上山了。天空晴朗,鸟在头上飞。空气透明度很高,几乎可以看见斜阳峰顶的石头,看起来,爬到山顶容易得很,还可以坐在高山之巅,看看嵌在红土高原中的洱海,看看它是不是像一只蓝耳朵。就唱着《游击队之歌》,想象着是一群山鹰之国的勇士。往高处上了一个坡,山就向纵深里后退了。在远处看只是一道软绒绒的草绿色长坡的山,现在发现是错觉。连成一道斜坡的只是“苍翠”,而苍翠的载体,山本身不是一个简单的坡,而是一层层深深浅浅的坡台,有的徒,有的平,有的是山包,都被树木遮蔽着,看不出来,要走进去才知道。一路是矮的松树林,野草地,开着花。进入了具体的山,视野就小了,只见得到山谷的局部,只是一棵又一棵人头高的松树、杂木,都长在草地上。过了树又是树,都过了一千棵树了,我们还是在山谷里走,还没有到第二个台阶的脚。好太阳现在成了毒日头,辣得一身汗,草叶沾到汗上,皮肤刺痒。李根背着一只蚕豆大的老蜜蜂走,他不知道重,那蜜蜂爬在他的脖子下面,仔细地找什么。郭的小腿肚被刺划开了一条血口。我的头三次撞在粗树枝上。嗓子和小朵在后面骂骂咧咧,好像是骂毒日头。回头看看,两个人,一个正在扯树叶,编遮阳的帽子。一个弯着摇在找野草莓嚼。后来林中出现了两条路,弗罗斯特在这里写过一首诗。我说,走这条。嗓子说,走那条。五个人就分成两路,各走一条。我、李根和郭文平走一路,我们的路很快就到了一座山底下,相信是通往斜阳峰顶了。就爬山。这山坡是石头和刺丛、茅草混杂,岩石有半个人高,只能在岩石缝里找路走相当艰难。现在体会到了当动物之不易,要在这样的山地上穿梭自如,确实是要有一身功夫。在岩石里绕来绕去,担心着被麻蛇咬着,倒不怕大的野兽,这山上已经没有。它们在1979年前后就转移了。爬到这座山的顶上,立即抬头看,发现另一个山头才是斜阳峰。面前还有一片树林。又穿越树林,到那山脚,看出这座山是一山的杨梅树。扯下些杨梅吃吃,又爬山。这回视野渐渐开阔了,但看不见山下,因为山是在云层里。杨梅树盘根错节,几乎完全网住了山体,只能踩在它们的根根上走。山是湿淋淋的,一直在下毛毛雨,爬了一截,我们也像杨梅一样,潮透了。爬上杨梅坡,山上的树木忽然少掉,露出一个山脊,这山脊像一把斧头的利刃,两边是陡削的坡,山路就在斧头的刃上,只有一米宽。我站上去,冷得发抖,大风吹着,吹得我像草一样弯了身子,就不能站起来,只好笨熊一样贴着地面爬过了这段斧子口。过了这段,再往上爬一个不大的坡,就是斜阳峰的峰顶,但它在冰雪里,要站到那冰雪之巅,我们这种业余爬山水平是不行的,再向高处去,爬山就成了登山,是专业技术了。抬头望望斜阳峰,它白雪皑皑,在它后面,还有比它更高的雪峰,我感觉到了,但看不见,冷气就从那里嗖嗖地扑下来。也看不见下面的世界。要去高处就不要牵挂着芸芸众生的世界。“在高山上人是孤独的,只有平地上才挤满炊烟”。人迹罕至的高处并不好玩,没有人会看见你在“孤独中”,孤独其实是要给人看得见才有价值的浅薄东西。在高处,不是什么挺住就意味着一切,而是挺住就是你一个人挺住,挺不住就是你一个人挺不住。所谓自作自受。我冷得要死,在高处呆了不到五分钟,就下山了。下去才发现山相当陡。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慢慢地梭下去。下到半山,太阳又出来了,蓝天又出来了,风也小了,衣服也干了,猛然看见山下的洱海,一只蓝耳朵。又发现嗓子和小朵躺在下面的一片草地上睡觉。原来他们走的那条路不通山顶。下到他们睡觉的那里,他们看见我们脸上和腿上划破的口子,被水和红泥巴弄得脏巴巴的鞋,就说,疼不疼,又说爬高掉有什么意思,一样也看不见,又危险,又冷。我们这里倒是舒服得很,又看得见洱海上的白帆,又不累,又可以晒太阳,又可以睡觉。我说,这里好是好,不过么,也就是业余看风景的水平了,永远不会知道上面还有专业水平。我解开鞋带,把脚拔出来晾,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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