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白话短篇小说的选集,主要选自冯梦龙的“三言” 和凌蒙初的“二拍”。书中的四十篇作品,多角度、全方位一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它既表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新思想,又留存着消极和庸俗的旧意识,其中也有一些描写神仙道化、宣扬封建伦理纲常和描写色情的成分。这种进步和落后交织在一起的现象,正是当时新兴市民文学的基本特征。
在艺术表现方面,《今古奇观》中的不少优秀篇什既重视故事完整、情节曲折和细节丰富,又调动了多种表现手段,刻画人物的心理和性格,塑造了一些形象丰满的典型人物,有着积极的思想内容和较高的艺术水准。
《今古奇观》是一部白话短篇小说的选集,主要选自冯梦龙的“三言” 和凌蒙初的“二拍”。本书中的作品,从各个角度,在不同的程度上,直接或间接地,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有些作品,虽与市民无关,但却是从市民的眼光去理解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们的思想)。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没一刻不啼啼哭哭。今日又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养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月香听说,愈觉悲伤。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妻子相见,对妻子说:“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姐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缧绁,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叫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可怠慢。后来倘有亲族来访,那时送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那个养娘依旧叫他伏侍小姐,替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应。”
月香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分付妻子,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之当然。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贾昌那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妻子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况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妻子,素性不甚贤慧。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心下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着丈夫言语,勉强奉承。后来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妻子心下渐渐不平。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指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干净哩。正是: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月香断然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抬举。今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面宠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养娘,我只叫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着水桶,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感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妻子,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妻子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阁过一边。
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到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妻子在房,自往厨下去寻他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妻子闹将起来。妻子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着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见放着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他们着实黑瘦了。”妻子道:“别人家丫头,那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贾公道:“放屁,说的是什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叫当直的每日另买一分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帐,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妻子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从此贾公分付当直的每日肉菜分做两分,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这几时,好不齐整。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妻子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这也是贾公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妻子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若是凑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干净。何期姻缘不偶,内中也有缘故,但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抹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那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贾公见姻事不就,妻子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阁生意,只得又出外为商。未行数日之前,预先叮咛妻子有十来次,只叫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安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又分付妻子说:“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又唤当直的和厨下丫头,都分付遍了,方才出门。正是:
临岐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却说贾昌的妻子,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奈何只得由他,受了一肚子的腌臜昏闷之气。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寻个茶迟饭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家长在家日纵容了你,如今他出去了,少不得要还老娘的规矩!除却老娘外,那个该伏侍的?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却担误老娘的差使!”骂了一回,就乘着热闹中唤过当直的,分付将贾公派下另一分肉菜钱干折进来,不要买了。当直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养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着汤,你便胡乱用些罢。当初在牙婆家,那个烧汤与你洗脸?”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面做身做分,哭与家长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今日老娘要讨个帐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躲懒;是火都是你烧,若是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
P14-17
小说者,正史之余也。《庄》、《列》所载化人、伛偻丈人昔事,不列于史。《穆天子》、《四公传》、《吴越春秋》,皆小说之类也。《开元遗事》、《红线》、《无双》、《香丸》、《隐娘》诸传,《睽车》、《夷坚》各志,名为小说,而其文雅别,闾阎罕能道之。优人黄繙绰、敬新磨等,搬演杂剧隐讽时事,事属乌有,虽通于俗,其本不传。至有宋,孝皇以天下养太上,命侍从访民间奇事,日进一回,谓之说话人,而通俗演义一种,乃始盛行。然事多鄙俚,加以忌讳,读之嚼蜡,殊不足观。元施、罗二公,大畅斯道,《水浒》、《三国》,奇奇正正,河汉无极,论者以二集配《伯喈》、《西厢》传奇,号“四大书”,厥观伟矣。迄于皇明,文治聿新,作者竞爽。勿论廊庙鸿编,即稗官野史,卓然复绝千古,说书一家亦有专门。然《金瓶》书丽,贻讥于诲淫;《西游》、《西洋》,逞肥于画鬼。无关风化,奚取连篇。
墨憨斋增补《平妖》,穷工极变,不失本末,其技在《水浒》、《三国》之间;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乏致,可谓钦异拔新,洞心骇目,而曲终奏雅,归于厚俗。即空明,主人壶矢代兴,爰有《拍案惊奇》两刻,颇费搜获,足供谈麈。合之共二百种,卷帙浩繁,观览难周,且罗辑取盈,安得事事皆奇?譬如印累累、绶若若,虽公选之世,宁无一二具臣充位!余拟拔其尤百回,重加绣梓,以成巨览。而抱瓮老人先得我心,选刻四十种,名为《今古奇观》。
夫蜃楼海市,焰山火井,观非不奇,然非耳目经见之事,未免为疑冰之虫。故夫天下之真奇,在未有不出于庸常者也。仁义礼智,谓之常心;忠孝节烈,谓之常行;善恶果报,谓之常理;圣贤豪杰,谓之常人。然常心不多保,常行不多修,常理不多显,常人不多见,则相与惊而道之,闻者或悲或叹,或喜或愕。其善者知劝,而不善者亦有所惭恧悚惕,以共成风化之美,则夫动人以至奇者,乃训人以至常者也。吾安知闾阎之务不通于廊庙,稗秕之语不符于正史?若作吞刀吐火、冬雷夏冰例观,是引入云雾,全无是处。
吾以望之善读小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