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第一个登上这个夜晚我的情色舞台的男人,云可肯定是不同凡响的。我说的不同凡响,自然是在我的审美情趣上的不同凡响。
两年前的春天,在某个研讨会上,一个高个、黝黑、清瘦的男人激情饱满地作了一篇“关于如何融解中国市场经济的冰山”的演讲,他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先行融解了我冷冻了三年的情感冰山。时至今日,他那非常特别的男人味依然像移植于我生命中的一丛韭菜,割了长,长了割,割了还长,竟一直嫩绿着、旺盛着,与我的刻意遗忘做着最不肯妥协的较量。
从相遇到喜欢到爱上这个男人,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同时,也像许多不期而遇的情感一样,历经磨难,几度花开,却迟迟难见结果。
我一直以为,云可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斗士,在风起云涌的商场,他运筹帷幄,骁勇善战,漂亮地赢取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功;曾经令许许多多的女人为之倾倒。但是,这样一个强悍的男人,一个能够轻松驾驭事业的男人,却没能以同样的轻松与潇洒驾驭自己的情感,他甚至害怕与人谈及爱情与婚姻。婚恋这样的话题对云可来说,就像大海里的暗礁,他总会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再绕过去。熟悉他的人在他面前也总会刻意地回避谈论情爱,就像回避谈论一个人生理上的缺陷一样。
这曾经令我大为困惑,也引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在第五次遇见云可的宴会上,我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问云可,“云可老总,怎么不把太太带过来?我想她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云可的脸立马就黑了,端起杯子猛喝了几口水,恶狠狠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太太怎么样与你无关!”
我呆住了,一时没明白他在对谁说话,等我在他凶巴巴的眼神里看出了是在训斥我时,我的脸立即高烧起来,拿筷子的手也像打摆子一样抖动起来,眼泪随即很不争气地在眼眶里乱转。
一同进餐的朋友都张大了嘴,愣住了。
我猛地站起身来,想要赶紧逃离宴席。身旁一位朋友拉住了我,说:“烟雨,云可老总和你开玩笑的,别当真啊。来,喝酒,吃菜,多吃点菜,烟雨你真是太瘦了,要注意营养啊。”
“我吃饱了,先走了,你们继续吃吧。”云可一点歉意都没有,冷冷地起身离去,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不忘狠狠地剜我一眼,仿佛要以那一眼杀我于无形之中。
我感觉到全身都冰凉冰凉的,云可在前面几次见面时累加起来给予我的好感一瞬间就土崩瓦解,我心里恨恨地说,不要再见到他!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云可的太太已经高位截肢两年了。知道了这一事实,我立即原谅了云可对我的不尊重,并且开始狂热地怜爱起这个男人来。
据说那女人曾经是他工作上的左右手,不仅美丽动人,而且才思敏捷,聪颖能干,贤淑温柔,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谁都认为娶到这样的女人是几世修来的福。可以想象,云可与太太站在婚礼上,这对才子佳人是怎样的光彩照人,怎样的令人羡慕甚至嫉妒。
只是上帝从来不会把完美赐给人类。青春是美丽的,就有了皱纹与白发无奈的留言;生命是美丽的,就有了死亡最后无情的宣判;鲜花是美丽的,就有了瑟瑟秋风中绝望的凋零;相逢的宴席上高朋满座、举杯畅叙美丽的,就有了曲终人散、杯盘狼藉的凄凉;大海有“海上明月共潮生”的美丽,就有了“明月不归沉碧海”的悲伤。
遗憾,似乎无处不在。
那个出色的女人,倘若能够预知,某个秋日的夜晚,与老公庆祝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之后,迎接她的将是灭顶之灾,我想,她情愿那个他妈的什么纪念日一开始就被收拾进记忆的垃圾箱;情愿她那可爱的老公善于遗忘爱情和婚姻中最浪漫最动人的细节;情愿他们家徒四壁坐不了奔驰上不了星级酒店,只能蜗居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茅屋里,就着清淡的晚餐,回忆他们平淡的婚姻之旅。
但是,生命的情节似乎是注定的,连悲喜剧的主角和配角也似乎早已注定,很多时候,我们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女人的高位截肢确切地说是源于云可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晚上的酒后驾车。
女人说,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还要开车呢。
云可说,我这酒量,什么时候醉过?宝贝,十年婚姻,我们还能像初恋一样,我们甚至比初恋时更热烈地相亲相爱,我高兴啊,我得意啊,我觉得我们的人生真是太圆满了。
云可就着酒意,又一次动情地朗诵起叶芝的《当你老了》: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他说,宝贝,我就是爱你皱纹,爱你满头白发的那个人。
女人忍不住握住了云可的手,眼里泪水盈盈。
云可说,我向你保证,再过十个十年,再过一百个十年,我依然爱你如初,爱你如今夜。
听他朋友说起这些时,我忍不住想哭。不要误以为我哭是因为感动,感动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爱得深情,爱得专情,爱得长情;感动于一段爱情,一个婚姻的甜蜜与美满,不,不是这样的。我哭是哭爱情本身的无能为力,哭爱情常常一相情愿。作为一个离婚女人,经历过爱情的死亡,眼睁睁看到婚姻的裂变,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亲情可以依赖于血缘得以获得某种保证外,其他所有情感都无从依凭,就像生命与命运一样,充满了变数,充满了不确定。
但云可的朋友却以为我被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打动了,他说,他们的人生就是太完美了,完美到上天也嫉妒,所以……
他眉头紧锁,低头辛苦地思索了半天,也没将“所以”后面的话继续下去。幸好我也没有兴趣追问他的“所以”,那个时候,我的思绪飘落于云可太太身上,迟迟不肯飞离。
女人对女人总是特别上心的,倘若这个女人与自己爱着的男人有那么些瓜葛的话。女人在情爱上的大度,与其说是一种爱的境界,不如说是一种爱的假象,任何入骨的爱恋,一都将是入骨的私欲。烟雨是女人,无论她如何修炼,无论她如何成熟与沉稳,在这点上也不会成为一个例外。
比如说,最初云可太太就很令我嫉妒,我甚至悄悄地诅咒过她,希望她某一天不小心就丢了性命(至于性命是如何丢掉的不重要),抑或是突然就爱上了其他的什么男人(尽管这很有损云可的形象),最后永远永远地离开云可,然后我就可以长驱直人云可的心田了。我脑海里涌现出这些既恶毒又一相情愿的念头的时候,一准是晚上寂寞地躺在床上,因为强烈单相思云可而辗转反侧无法人眠的时候。我甚至咬牙切齿地说,既生烟雨,何生云可太太?既生云可太太,又何必让烟雨与云可情路相逢?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缓缓醒来,看见阳光依旧灿烂,看见晨风轻轻地撩拨着浅紫色的窗帘,听着附近学校里师生响亮而清晰的晨读声,我会感觉到某种意识在体内复活。回想起晚上自己刻薄的诅咒,忍不住要往死里鄙视自己,并因为这种鄙视而生出无比的悲伤。
我终于发觉欲望既是想象之源,更是邪恶之本。 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