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少年时就十分喜欢南唐后主李煜的那首《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于是取了“恨水” 二字作为笔名,意在勉励自己珍惜光阴,不要叫时光像流水一样白白东逝。“恨水”原是为了惜时。而《似水流年》的主人公名字恰恰就是黄惜时,该文描写安徽青年学生黄惜时到北平上大学,火车上遇女青年白行素,一见钟情。到北平后黄又结识交际花米锦华,黄竟抛弃女友与米同居,挥霍其父半生积蓄……黄的父亲到北平索款,黄在米面前竟不认其父,后被米识破,离黄而去。黄流落街头,贫病交加,愧恨难当,发愤做了徒步旅行家。
安徽青年学生黄惜时在小河边偶睹一女子之曼妙,心向往之,怅惘中登上去北平读大学的火车,竟巧遇白行素,相谈甚欢,抵京后继续追求不舍,上了同一所学校。北平的交游令惜时很快意识到金钱的威力,虚荣所至冒充大少,为漂亮的交际花米锦华挥霍无度,无视父亲的辛劳,不停要钱。
黄父到北平探望,惜时嫌其老土一在米面前竟假作不识其父,后被米识破,愤而分手。父子亦断绝关系。惜时心中郁闷出门寻欢,竟染上梅毒,花光积蓄贫病交加,以至流落街头。深感愧恨难当,发愤散了徒步旅行家。
话说一年之中,最可爱的是春天的四五月和秋天的九十月,那个时候都是不寒不热,起居合宜的日子。平常的人,说到江南,都觉得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以春天为可爱。其实江南春天,又有一件可厌烦的事,便是雨天多似晴天,家居既闷,出游又有所不可。若是秋天呢?江南第一是不像北方冷得那样快,第二是天高气爽,也没有连绵不断的风雨。在这时候,以近乎有水的地方,风景最好。
在这本书开幕的时候,便是江南一个水村;水村位在两个湖汊港里,港里的青芦,长得有人样高,在绿色里面,带着一点焦黄,有些早开的芦花,由绿丛中伸出很长的直茎,迎风摇摆,这便暗示水边人家,已是秋深了。青芦外面是水,有些近村的渔船,直撑到芦叶里面去,一点船影也不看见,只有船上烧茶饭的柴烟,由芦里冒出来,或者船头上那根插船的篙子,伸入空际,会让人知道有船。
这村里有一个少年叫黄惜时,他就最爱这芦里藏着渔船的生活,他原是一个中学毕业生,暑假期中,很想到北京去投考大学,无奈自暑假以前,京汉、津浦两路,就因为发生了事情,交通断绝。他的父亲黄守义,又不主张他走海道,因此耽误下来,还守在乡下。他自十六岁进中学而后,就不曾在家里经过三秋天气,现在乡居,由中秋又到了重阳,不断地发现家乡山水之美。这日,正是天晴,他带了几本书,一人到小船上去看,将书看得久了,未免有点倦意;偶然抬头,只见对岸芦丛上,零落不成行的几棵枫树,那叶子都红了一大半。湖上的西风,吹了过去,将那满树的红叶,都在半空里打颤,灿烂飞舞。
惜时看着很有趣味,便想把船撑过岸去,泊在那枫树下,去领略红叶的颜色。于是放下书本,站到船头,拔起篙子,一篙点在岸上,船就由青芦丛里倒退出来,船到港中间,水很深,篙子使用不大利落,放下了篙,正要扶起桨来划过港去,只在这时,却听到青芦丛中,有一阵笑语之声。原来湖的汊港,多半是弯曲的。惜时泊船之处,又正在一个之字形的拐角地方,所以船在水中央,被芦洲挡住,却看不到上流的来船。
惜时听到笑语声,分明是两个女子,同村子里虽然也有妇女们能够驾船的,然而这里是不出鱼的所在,只浮水面满铺着野菱角罢了。自己只管犹豫,船就让流水横过头去,在原地方,流下七八丈路,赶忙拿起篙子,在船头上一拦,将船头横了过来,自己只顾撑自己的船,知忘了上流头已经有船下来,这里将船横过去,恰好上流头那只船,横着双桨,顺流而下,两下一凑合,看看便要碰上,惜时一阵手忙脚乱,连忙将篙子一伸,点住了来船,同时,来船也有人拿了短桨,将这里的船也顶住,两船缓了势子,慢慢地靠摆,惜时这才有工夫,看那船上的人,果然是两个妇女,一个将近四十岁,犹是乡中人打扮,一个却是剪发少女,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翻领的粉红短褂子,两袖露出圆藕似的胳膊。
在这水面上,最是红色的衣服,看着鲜明,这样一个时装女子,又是乡中向来不经见的,突然遇到,不由人不吃一惊。那个中年妇人,在船艄上扶着桨。前面那个少女,坐在浅舱里。面前两个竹篮,盛满了两篮子鲜菱角,这不必说,是在湾子里采了菱角回来的了。那少女手上,也拿了一支短桨,她抬起一只手来,笑嘻嘻地理着纷披到脸上的短发,掠到耳朵后头去。只在她这一抬手之时,那一弯玉臂,格外地显着欲红还白,正和那个苹果色的圆圆脸儿,露出筋肉之美。
在惜时这样赏鉴时,那中年妇人,在艄上催着两支桨,悠然而去。惜时扶着篙子,忘了撑船,只是奇怪起来,这乡下哪里有这样一个女子!心里想着,只管向着下流看去,一直望到那船快要抵这一湾港汊的尽头,船只有一只野鸭那样大。他忽然省悟,何必这样呆,这船知道到这里来采菱角,当然船主住在不远的地方,我何不划了船紧紧地跟着,无论如何,我总可以找出她家在何处。正在这里想着,忽有人在岸上大喊道:“惜时你看什么?看出了神。”惜时回头看时,却是他的族兄黄介人,回答道:“我要划船到对岸去。”黄介人道:“你把船划回来,我有话告诉你,前面去的那一条船,我知道是哪一家的。”惜时道:“我打听那船做什么?她没有碰着我的船,我也没有碰着她的船,我们并没有什么纠葛。”黄介人便不多言,掉转身走了。
惜时撑着船,弯到对岸枫树下面,将篙子把船插住,但是没有心看书,也没有心看风景,望着一湾流水,明闪闪地叠着小浪,流入两方青岸合缝之处,只是出神在船头坐了一会儿,自己一个人忽然说起话来道:“还是去找介人问一声吧。”于是,将船撑过岸,携了书本,到村庄东头一所私立小学校来访黄介人。原来他就是这里的小学校长,他早就散了学,背了手在田埂上走,看看他家的佃夫,挑了新割的稻子,挑向稻场去,偶一回头,看见惜时来了,便迎上前笑道:“你是找我来了吗?”惜时道:“我回家去,顺便看看稻。”
介人摇着头,笑了一笑道:“老弟!你既然有事求我,你就不该说谎呀!”说着,用手一指稻场上的稻堆道:“我爱着这个,是为了一年之内,可以不挨饿,你爱着这个,与你有什么关系?这爱虽然是一样,不过是在水面上的活动东西。”说着,他伸手拍了惜时的肩膀,笑着轻轻地道:“你的眼力不错,那个人儿,原不是我们这里的人物。”
惜时道:“不是我们这里的,难道还有几百里路以外的人,跑到我们这里来采菱角吗?”介人道:“自然不是为了采菱角,而从几百里路外跑来,然而几百里路跑了来之后,再来采菱角。这总也是可以的吧!告诉你吧:她是由省城里来,到水竹庄陈家来看她姐姐的。”
惜时道:“莫不是陈步贤的小姨子?那她应该姓白了。”介人点点头,惜时道:“你怎么认识她的呢?”介人道:“我也不认识,是步贤的孩子,在学校里对同学说:他城里的小姨来了,小姨天天到湖汊子里采菱角给他吃。我刚才在岸上看见那采菱角的船,我想不是她,这里还有谁?”
惜时笑道:“步贤,是我很熟的人。……”说了这句,他接不下去了。心想问这个姑娘,与陈步贤熟不熟,有什么关系哩?介人道:“是啊,我也没有说你和他是生人,你若去见步贤,或者他可以介绍她和你见面的,哈哈。”惜时笑着,道了一声:“胡说!”掉背回家去了。
乡村人家,到处都露着古风,物质上的设备,往往是和城市上相隔几个世纪的。在城市里的人,总是羡慕乡村自然的风景,在乡村里的人,也总是羡慕城市里物质文明。惜时回到家里,天色已是昏黑了,走到堂屋里,远远地就看到祖宗神位下香案之上,放出一点绿豆大小的火焰,照着屋子里带着一种淡黄色,那正是一个黄篾架子,上面摆了一只圆瓦碟,碟子里盛了一碟、子菜子油,放了两根灯草,这就是所谓的油灯了。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