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且说托尔斯泰
且只说小说。
识字以来,读了些小说,能有印象留存于心,能让我曾经激动或现在想起依然激动的小说可真是不少,《简·爱》无论怎么说都应该算是一部,当然还有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汉姆生的《大地的成长》、川端康成的《雪国》、 《古都》和《千纸鹤》,如果单说长篇,篇目绝不会少。中短篇似乎就更多。比如曾经让十五岁的我落过泪的《木木》,比如让我惊诧不止——怎么可以写得那么沉得住气那么单纯而又那么不单纯的《老人与海》,还有《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伤心咖啡店之歌》、《来点儿歌舞》,那么多的作家的那么多的作品曾经感动过我,而后来,我怎么就那么强烈地喜欢上了海明威?他那貌似枯槁的短句子竞有那么丰腴的蕴藏。海明威的行文与他的语言风格简直是一场风暴,一下子不单单是只刮走了英语写作堆积百年的陈腐的语言垃圾。其在《在密执安北部》中的绝妙对话,那重复的单词“嗷,嗷,嗷,嗷,嗷嗷,嗷——”把人物行为表达得是多么的淋漓尽致。让我迷恋的还有他那篇《雨中的猫》。那时候,真是迷上了海明威,似乎一世界的作家数他最有魅力。还有那总是满不在乎穿了破衣服拍照的福克纳。还有鲁尔弗。也让我那么喜欢。还有更多欧美现代作家。当然还有日本的川端康成。那个时期,我怎么会那么迷恋这些作家?怎么会认为他们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大师?还有那个在图书馆里吸了一辈子灰尘的博尔赫斯。而托尔斯泰在那一个时期为什么竞显得模糊了?时过境迁,正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现在而又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现在坐在窗前,窗外天蓝云白,屋里一室寂静,仔细想想,真正的大师在哪里?大师是谁?一个挨着一个数过去,是海明威?福克纳?是川端还是谷崎润一郎?原来竟都不是,忽然在心里明白过来,真正的大师应该是托尔斯泰,那长着大胡子身穿布衣经常去和农民一起耙草的伟大的托尔斯泰。
之所以说托尔斯泰是大师,读他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首先深深打动我的是什么?我常常想,是一种什么东西让我们凭空觉得托尔斯泰好像一座山,社会生活和他笔下的人物种种遭遇,总是被一种浓浓的忏悔之情所笼罩,那不是白种人或黑种人或黄种人的忏悔,也不只是某个阶层人的忏悔,而是人类的忏悔。读托尔斯泰的小说,总似乎让人能听到一种深深的叹息,感觉到作家在无情地鞭挞着人类的灵魂,而同时,也能让你感到他对人的深深的爱,一切都基于深深的爱。
托尔斯泰的女儿塔·里·苏浩金娜·托尔斯泰娅回忆他亲爱的父亲时曾说:“有一次在我们的雅斯纳雅·波良纳,父亲忽然心血来潮,要大家说出三个主要的愿望,父亲想出了两个,一:爱一切人。二:被一切人爱。”
爱一切人乃是托尔斯泰的作品的精义,爱穷人,爱富人,爱老人,爱小孩儿,乃至爱囚犯。这不禁让人想起了美国大诗人惠特曼的诗:
睡眠者赤裸裸地躺着,是十分美丽的。
他们赤裸裸地躺着,在整个大地上手牵手地从东方走到西方,
亚洲人和非洲人手牵着手,欧洲人和美洲人手牵着手, 。
有学问的人和没学问的人手牵着手,
男人和女人手牵着手,女子的裸臂横过了她爱人裸露的胸脯,
他们毫无贪欲地紧抱着,他的嘴唇紧贴着她的脖子,
父亲怀着无限的爱,用手臂抱着已经长成或者还未长成的儿子,
儿子也怀着无限的爱用手臂搂抱着父亲,
母亲的白发在女儿的雪白的手腕上发光, 儿童的呼吸和大人的呼吸一致,朋友被朋友的手臂搂抱着,
学生亲吻着老师,老师亲吻着学生,
受委屈的人得到公正的待遇,
奴隶的呼叫和主人的呼叫一致,主人向奴隶致敬……
宽广无边的爱像海洋一样无边无际。为什么,我读托尔斯泰的时候就总会想到伟大的诗人惠特曼?惠特曼才真正是诗人里的大师级人物,兰波和艾略特又算什么?也许,后者的技巧更好一些。他们更多的是技巧而缺少太多的是那种爱,爱一切人才能被一切人爱,文学毕竟不是技巧的展示会或者是语言杂耍和叙述杂技,文学乃是一种爱,作家对人类深深的爱的一次次宣言。
当代文学创作,无分中外,是不是太缺少这种宽广的爱?从海明威到福克纳那里,从马尔克斯到卡夫卡那里,从东方到西方,是不是相比托尔斯泰和托尔斯泰同一个时代的作家们太少了一种最根本的东西——对我们人类自己的深爱,而太多了一些相比较就小说而言不太必要的东西——哲学。文学就是文学,文学从来都不是哲学著作,即此一点,萨特是不是可以说是失败的?
读托尔斯泰的著作,常常让人想到“宗教”,宗教是什么?把宗教淘洗一番,去除宗教的种种被世俗附加上去的荒诞的东西,那么所剩下的将是什么?劝人向善,劝人友好,劝人平等对待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一句话,宗教的美好的一面乃在于“要净化人类的灵魂”。这话似乎太老了,但托尔斯泰的作品最动人处也正在这里,托尔斯泰作为大师最动人处也正在这里。读托翁的作品,你有时候会深深地觉得自己的灵魂里是那么龌龊,是那么不干净,读托翁的作品,每一次你都会觉得自己像是被净化了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跳进清流洗了一次澡。
读《复活》,你感到了什么?肉欲还是别的什么?那种现实的,无情的,罪恶的东西将被什么替代?美好的人性的力量将告诉你美好的人性乃是所有宗教之要义。读完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你感觉到的是他的手法吗?感觉到的是他的语言吗?语言、叙述、人物、思想,种种思考,种种批评和赞许,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地综合着,一切又都不特别地突出来,一切都完美自然如水乳,突出的是什么?让你深深感到的是大师的一种对人类的爱,一种对真善美的强有力的提示。什么是大师,这才是大师,自然、大方、有力,真正的有力,现当代的许多实验性小说是不是太有些小气,和托翁比,是不是相形见绌?在托翁这里,你会明白文学的根本是什么。“寻根”的说法在此便显得多么的可笑,我们人类的根在哪里?我们的许多身边的作家像不像一棵树,站在那里,向世人喋喋不休地说:“我们的根在哪里?”倒不如关心一下在你枝头上筑巢的东来西去的鸟儿们。
当代文学的浅薄性正在于缺少一种对人的深深的理解和大爱,是不是太注意了那种浅薄的“展示性”,对社会表面现象的事件兴趣是不是太高了些?对沉在表面现象下边的人的根本欲望与生存姿态是不是太漠然?
关注现实,同情弱者,向不正义的事与物斗争,这话也似乎十分老十分老了,批判现实是因为作家的神经还没有麻木不仁,是因为作家尚有一片真爱,大爱大恨成大师。我们现在的许多作家是不是太“无爱无恨”,而只有文字的“操作”,你懂得你自己吗?我们也许可以这样问问他们,也许他们连自己都不懂。与托尔斯泰相比,博尔赫斯又是什么?我们有时候是比较喜欢游戏的,但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能年年复年年地游戏?世界上只需要一个博尔赫斯,你根本就没有必要做博尔赫斯第二。如果说托尔斯泰是座令人仰止的高山,那么博尔赫斯是不是可以说只是一具文学爱好者手里的魔方。
托尔斯泰当年用拐杖在地上画给日本作家德富芦花一个圆,他画完这个圆之后,又在这个圆里画了三条线,托尔斯泰当时没有解释给德富芦花那三条线是什么意思,那么,请允许我来解释,那个圆里的三条线就应该是同情心、正义感、斗争性。托尔斯泰正是如此。
我们是不是有时候会觉得托尔斯泰太像是一位“教主”?他的劝谕总是通过“真正的小说”来实现的。小说就是小说,小说不是哲学,小说是入俗而不是说教,相比较,萨特的小说是不是太“非小说化”了?而托翁总是不动声色地通过人物达到他的目的,这才是真正的大师,真正的大师意味着什么?真正的真理从来都是浅近的,就像太阳,悬在你的头上,就是那么一个圆,把热和光带给你,托尔斯泰便是如此。
重读托尔斯泰,我们是不是会觉得现当代文学创作是不是太喜欢花样百出了,是不是太喜欢实验,是不是太缺乏一种精神上的热源。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源”。也许,只有自以为是的无聊。当一个作家丧失了同情心、正义感和斗争性,当一个作家没有了对人类对你周围的兄弟姐妹的那份儿刻骨铭心的爱,他还能有什么留给后人?当一个作家不是从他两脚站着的那片土地上走来,而是从翻译小说名家的书页里挤出来,他能讲什么给你听?
暮年的托尔斯泰,他七十八岁的时候,还对来访的朋友说起他正在写的一本书:“我的余生不长了,然而只要生存一刻,就要工作一刻,我眼下正在写有关政府和人民关系的书。”散步的时候,他常常会突然停下来,“一位老农,刚刚磨完了一把镰刀,托翁和他说了几句话,丢下手杖,一下子夺过镰刀,麻利地割着草,以试验刀的锋利”。“我们遇见两个香客打扮的老翁,背着旅行包,拄着拐杖,脚上缠着布片,快步走过来,托翁叫住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从怀里掏出钱包,给了他们一些钱”。真不知道托翁和那两个老翁说了些什么话,想必也不是“今天天气哈哈哈”。
托尔斯泰一生都努力地想使自己不要远离人民,重读托尔斯泰的小说、日记和关于他的回忆录,都一次次地让人感动,什么是大师?我想,面对托尔斯泰的著作你就会清清楚楚地知道什么是大师,知道托尔斯泰与海明威与其他更多的所谓“大师级”作家“分量”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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