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得主最新长篇力作!畅销小说《婚姻之痒》作者李骏虎又一部关注乡村女性社会生态的小说!
村子里的女人朴素,名字也朴素。光阴流水一般过去了, “梅、兰、竹、菊”和“叶”们渐渐熬成了婆婆, “霞、玉、芳、红”和“雪”们就从黄毛丫头出落得有模有样儿,出嫁后自然成了人家的媳妇。两辈子女人不同,修饰“梅兰竹菊”和 “霞玉芳红”的前缀或后缀可都是“英、翠、灵、秀”和“香”, “凤、琴、萍、花”和“娟”们更是混迹于两代女人之中成为通用……
如果说《红楼梦》是要为“干红一哭”的为大观园中的闺阁女子作传,那么本书就可以被看作是要为当代中国的乡村女性作传。
婆婆兰英俊俏泼辣,偏姻缘倒错,与命运斗气,几番偷情借种,惹出几十年风流闲话;媳妇红芳朴实简单,嫉恶如仇,为了小光景任劳任怨,背负不孕冤屈,忙碌而快乐;大姑子秀娟美丽善良,隐忍包容,守护着一段传奇爱情终生未嫁,安度岁月,几成菩萨。
黄土高原之上,尧天舜日之下,南无村这一家三代女人数十年的命运纠葛,展示北中国亘古流传的乡村风俗画卷……
第一章
四月末的一个上午,晶莹的光线中流淌着甜丝丝的槐花香气,在南无村唯一的那条南北大街上,七匹好马拉着大车飞奔,胶皮轮腾起的烟尘笼罩了半个村子的屋和树,缰绳如两条飞舞的银蛇,丈余长的鞭子甩出“啪啪”的枪响。车辕上有红漆写的字,右辕杆上书“日行千里路”,左辕杆写着“夜走八百程”。兰英拉着梅子躲到墙根里,眼望着车把势嘉成腾云驾雾地远了,翻翻眼,嗔怪地说:“看跟坦克有什么两样!”梅子调笑道:“你看那两条缰绳不像耍蛇?鞭子甩得像打枪。”兰英看出她眼底那点意味,心领神会地笑了,眼角看着她说:“汉子家就该这样,会开坦克会耍蛇。”梅子逗她:“你可不敢要嘉成的‘蛇’,小心他打你一枪美死你!”兰英佯怒,骂她:“把你这个婆娘的嘴撕不烂!” 站在路边的人张着嘴看过了大车,拍着身上的尘星星,调过脸笑着望两个叽叽嘎嘎的新媳妇。兰英就拉上梅子往自家的巷子里急走,心里并不怯,脸上也不羞,怕的是听见人议论自己的男人。梅子不情愿地甩脱兰英,急躁地说:“跑什么哩,有人要吃你?”兰英嗔怒道:“你一个人浪吧!”丢下伴儿跑了,绣花裤子“噌噌”地发出好听的声音,拐过巷子口老支书家的茅房。头顶上,老槐树直吊下千万绿莹莹的小“吊死鬼”,头尾曲在一处,悬在一条条透明的银丝上打转转。
隔着两户人家,自家门口正走出一个挑担桶的人,平地上就像在那沟里走,只露出半截儿身子,把两只桶在地上拖着,是兰英的男人七星。都说,“好汉无好妻,孬汉娶仙女。”月下老人也有打瞌睡的时候,把个方圆多少村子挑不出第二个好模样儿的兰英,偏偏嫁给了比土疙瘩多口气儿的矮子七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嘴里!”说《水浒》的瞎子嘴里这旬白话,让南无村的人想起戏台上演的那些风情的古话儿,认定那戏里演的肯定都是过去的真事情。
矮子七星家里成分好,就被村里送去当兵,复员前跟兰英订了婚。矮子个子虽然小,穿上军装还算精神,兰英家是富农成分,能攀上军婚是天大的好事,她爹娘就没太计较女婿的长相,由着媒婆摆布,替女儿把婚事定下了。结婚前,矮子没见过兰英,兰英也没见过矮子。矮子光荣复员后的第三天就敲锣打鼓把喜事办了。两人入了洞房,兰英偷眼从红盖头下打量矮子的脚,看到一双白底黑帮的大脚板,认定是个魁梧的男子汉,羞得坐在炕上不敢动。矮子关键时刻没少聪明,吹了灯爬上炕去才掀盖头,黑灯瞎火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第二天兰英羞羞答答把公婆的尿盆倒了,又给二老端了碗红糖水喝了,回到自个儿屋里,矮子已经穿戴一新下了床,兰英猛一看,那人个子不及那双脚板子长!做闺女多少年来对如意郎君的憧憬瞬间成了泡影,叫了一声苦:“妈呀,怎么是个武大郎!”心里发急,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悠悠醒转,兰英躺在炕上两眼望着房梁,一门心思要寻死,不吃不喝,只是哭她爹娘瞎了眼。矮子自知配不上她,忍气吞声地伺候着,生怕闹出人命。兰英哭了几天,到底是争气惯了的人,心底透亮,竟然想开了,觉得不能把这如花似玉的身子让“武大郎”糟践了,更不能跟他生出一窝蛤蟆老鼠,这辈子都惹人笑,在人前抬不起这张脸。不吃不喝这些天,兰英脑子没闲着,她反复想过了,既然老天爷对她不公平,爹娘不为她做主,她就得做自己的主:身子是自个儿的,自个儿不能把自个儿的身子糟践了,好肉不能让狗吃了,要让人吃,让像模像样的人吃,让自己甘愿让吃的人吃,那人必得是人里面的尖子,这样自个儿心里才熨帖,才会觉得没有白活一世。嫁了个武大郎,这是命,是不能改变的命,注定了要被别人看低,被别人取笑。可嫁人只是半辈子的事,还有半辈子是从生娃娃开始算起,——男男女女在一起快活,也就是二三十年,老了还得靠儿孙撑脸面——“武大郎”最多能算半个男人,跟了他也就搭了前半辈子,真要生下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窝崽子,这辈子就全完了。兰英惊恐地预见到了自己把脸装到裤子里的一生,——她不能接受,她必须抗争,嫁的人是脚腕子上坠秤砣也抻不了二寸长了,娃娃还没生啊,只要把生什么样的娃娃、生什么人的种把握在自己手里,就把握了后半生,就不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不愁翻不过身来的那一天。打定了主意,兰英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人才出众的儿女们在南无村村街上昂着头走路,比别人都要高出一头、俊上三分,自己走在儿女身前,迎受着村里人热羡的目光、讨好的招呼,矮子尾随在儿女屁股后面被遮住了,看不见个人。兰英还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儿子们娶回了如花似玉的媳妇子,生下了壮得像牛犊子一样的胖孙子,没人再叫她矮子媳妇,她被人尊称为高个子的妈、胖小子的奶奶,她把前半辈子的命攒到了后半辈子,风光而奢侈地享受着自己亲手栽培的后福。
兰英从床上坐起来了,她对着镜子梳头,叫矮子打盆水来洗脸。洗完脸,兰英又变得头面光鲜,冷冷地对胆怯地望着她的矮子说:“我打小有病,身子经常不好受,以后我不叫你,你再别碰我了。”矮子哪里懂她的心思,犹豫着点了头。矮子也有自己的盘算:只要她不寻短见,肯安生跟自己过一辈子,肉到了碗里,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什么时候吃不是个吃?
兰英嫁了个“武大郎”,满心的委屈,把亲爹娘恨下了,自此娘家也不回。她打定了主意,只说有病,地里也不去,坐在家里当少奶奶,让矮子和公婆伺候她。矮子在部队上学了点文化,退伍后当了小队的会计,大小算个村干部,日子也不愁过,爹娘见他娶了个“潘金莲”,正怕媳妇子出去招蜂引蝶,索性养在家里正好替儿子看着,也不逼她下地去。其实兰英长得并不是十分俊俏,只是胸高腰细腿长,发髻浓密乌黑,脸蛋子像粉团——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何况兰英的一对眼睛生就得活泛,看人从眼角看,眼风就很招人。刚过门的新人身上都罩着个把月的风光神采,穿得又鲜亮,就显得人才出众,招惹得男人女人都来家里借东西、串门子,瞧人哩。兰英有自己的主张,大大方方待客,有说有笑,暗地里早把那些年轻小伙打量了个遍,发现都是些二愣子,没一个能入了她的眼。好在矮子那一晚播的种子并没有在她肚子里发芽,还有挽回的余地和时间,她就不急,渐渐地也学会了串门子,留意着那些已经成了家的汉子。她像一只色彩艳丽的蜘蛛,耐心地结着自己的网,等待那些不安分的蝴蝶撞上来,成为自己的猎物。
兰英在娘家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巧手,绣花炒菜都是一流,嫁过来没有下地劳动过,专在家里洗衣做饭,更是练就了一手的好厨艺。东家西家来个像样的客人,都请她帮厨。她愁的是打发时间,也难安分,就很爽快,一叫即到。别人哪里知道她的心思,都说这个媳妇子是个直肠子的热心人。
前后过门的媳妇子梅子和兰英厮混得很好,梅子公公是村里的支书,公社里的人下来村里,就在支书家吃饭。一回公社又来了人,梅子怀上娃身子笨了,梅子的婆婆金菊就来喊兰英帮厨。兰英听说是公社里的干部,多少有些紧张j对金菊说:“婶子你先回去洗菜备料,我用不惯别人家的炒瓢,你等我把瓢里的菜倒到个碗里就过去。”金菊走后,兰英把自己拾掇了一番,她皮肤好得像煮熟剥开的鸡蛋,也不用搽脂抹粉,用清水洗过,把头发重新盘过,就很光鲜照人了。
兰英提着炊具来到梅子家,门口停着辆绿色的吉普车,院子里公社的干部们正蹲在地上洗手,有三个人: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年轻的瘦高个儿,面庞白净,看上去像是司机。兰英进门时,那个年轻的刚洗过手,没有接金菊递过来的毛巾,把两只手端在胸前甩。兰英知道人家那是嫌金菊的黑毛巾脏,不肯用,宁肯把手上的水甩干净,就掩着嘴笑了。年轻人听见笑声,转过脸来看,见一个新媳妇用黑亮的眼睛打量着自己,赶紧也对人家笑笑,面皮倒先红了。兰英赶紧地进了厨房,忙活的时候眼前老是晃着那个年轻的面孔,一个男人家也不知咋长的,唇红齿白,两道眉毛快插进了鬓角,跟唱戏的小生似的,心里就乱乱的,像是做了贼。炒着菜,忍不住地问金菊公社的干部都是什么官。金菊说那个黑瘦的是主任,那个络腮胡的大胖子是司机,年轻的小伙是秘书。兰英就说,哦,是主任啊。心里想的却是,原来那个小生不是司机,还是个文才子。
吃完饭,主任和支书坐着吉普车去河里检查筑坝的情况了,叫秘书留下来写材料。秘书到厨房找火点烟,金菊婆媳跟他惯熟,就说起了话,兰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低着头收拾,不敢看人家。拾掇完了,兰英说回呀,七星和他爸参加修坝去了,还得回去帮婆婆给他们做好饭送去。金菊说:“赶紧的,你也不用回去做了,这里剩下这么多吃的,不吃也放坏了,你就不用做了,端上几碗送到河里去吧。”兰英推辞了几下,到底是帮了忙的,就拿个篮子装了几碗,又去拿她的炒瓢和箅子,东西多了就显得吃力,金菊要帮她送,兰英笑着说:“算了吧婶子,你小脚不方便,你要摔倒我还得扶你,你还是洗锅吧。”金菊说:“那也得个人帮你送家去,一个人拿不了。”那个秘书看看兰英,笑着说:“要不,我帮这位嫂子送一趟吧。”口音轻轻的,没有底气,却让兰英感到耳鸣。金菊看看大着肚子的梅子,只好说:“那就辛苦你了,耽搁你写文章吗?”秘书说:“不耽搁,不耽搁。”弯腰提起了炒瓢和箅子。兰英嘴上说:“不用了,不用了。”一个人先出了门,走得飞快。
秘书出了大门,兰英已经走出去老远,走到自家门口,又站下来等着他。秘书走进兰英家大门,兰英已经进了厨房,看见婆婆不在,知道已经做好饭送到坝上去了,就有些老天成全的感觉。从窗子里看到那小伙进了院子,想喊他把东西拿进来,转转念头,走了出去,接过他手里的一样东西说:“帮我放到屋里去吧。”说完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眼睛,小伙手里还提着一样,问:“不是往厨房……”看到兰英的眼神,慌了,不会说话了,跟着兰英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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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外面来的人,恐怕永远体会不到那个村庄的丢失之美,那种混沌的恹恹迷醉。
从大的地理上来看,这里属于北中国的黄土高原,山西省的南部;小而言之,正处在霍山的断裂带,东西北三面环山。远古洪荒时期,浩大的汾河水流经这里,不舍昼夜,冲积出向南倾斜的广袤平原,从而具有典型的汾河谷地气候特征:南部平原海拔不过四百米,四季分明,灿烂的阳光像温暖的乳房哺育着大地上嗷嗷待哺的生灵;三面环绕的高山却壁立三千米开外,属高寒地区,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盛产白皮松、五色花、双头蛇、万年灯。有足够的遗址可以证明,尧舜禹的部落都是以这片河谷盆地为国中之国,一直在这片丰饶的平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二三十年前,现代的耕作方式和外来文明还没对这里产生多少影响。
那个村庄,数十年前由汾河的一条支流的势力范围往东方迁移,只是为了躲避不可预期的洪水。初具规模时只有三五家人,其实还是一大家子,一个姓氏。并且最初,还有一家迟迟不肯迁移到东方的高地,可以相望的新的聚居地,在此之前是祖先安息的风水宝地,这造成了这家短期的迟疑,自然,后来他们也跟了过去。五十个年头过去了,这里已经有二三百户人家,近千口的人丁。然而除了不同的年代收留的零落的几家外姓人,其实都还是一大家子。因为是一大家子,都只按辈分称呼,下对上尊称,上对下爱称,同辈称小名的多,大名只有少数在外面上过学的和上过班的人那里被外人记得。也有几位被喊了一辈子大名的,那当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身份的人,需要大家知书达理地去尊敬。一个村庄其实就是那一个家族,于是渐渐都不是很去记那个共同的姓氏了,那个姓和陌生的大名组合在一起的情形,只被书写在身份证上,给外人看,使外人不至于把一村子人搞混。
族谱也是没有的,三代以上的祖先躺在更东方的高地,等待着清明时节的祭扫,再远古些的先人,就不知道在谁家的耕地下成为了庄稼的营养,滋养了后辈的生命。活着跑的那些人,最初还是辈分分明的,长胡子的认真地称呼穿开裆裤的爷爷,只怨上辈子人生育不节制、不规划。族谱是没有的,中堂挂的是寿星托桃或者猛虎下山图,辈分都在人心里记着,不会乱,也不能乱。往后就不行了,观念新了之后,辈分低的人就开始找机会“提辈儿”,本来是侄子的,和你称兄道弟了,你需装个糊涂,放人家一马,这样才是同龄伙伴“应该”有的态度。三代之后呢,一个姓氏的也不能说是一家人了,有了生疏,有了仇恨,甚至,有了姻缘。因此姓氏不能不忘,祖先不能不忘,族谱当然不能修,修了就是“倒行逆施”。
没了姓氏,没了祖先,容易丢失的还有时光。只记得农时,只记得冷了穿、热了扒,春夏不分,夏秋不明,秋冬不解,冬春不知。公元纪年最不必去记,星期更加没用,农历倒是能派些用场:孩子结婚要看八字、定黄道吉日;亡故了亲人,也要看看阴阳。最要紧的是一天里的时间:每晚八点中央一套的连续剧怎么能不看?播什么看什么,好坏都入迷;孩子放学的时间更要牢记,得做饭给学生吃么。最怕的是阴天下雨,一天里昏昏欲睡,时间都挡在乌云之外,——赶上那秋天的淫雨,无边无际地打在翠绿的树叶上,看看对面发呆的人,开口就问:下了半月了吗?
生活只在家的单位里存活,只要还没死,时间就在记忆里存在——记忆是属于一家子的记忆,事情只是院墙里的事情——只要分了家,上面承认有爹妈,下面承认有儿女,其他统统不必放在心上。还有什么可丢失的呢?那就是最后可丢失的东西了:性。人一往年纪上走,都有些中性化了,女人腰身变粗,男人嗓音变细。但也有大的方向,就是女人还像女人,男人也开始像了女人,当爷和爹的越来越婆婆妈妈,当家的就更加“应该”是祖母或者母亲或者儿媳妇了。
至此,没了姓氏,没了先人,没了时光,没了男人,只有些还可说说的女人的传奇,欲说还休。明明,村庄还在那里长着,烟火浓重,鸡犬相闻,孩子哭大人骂,走进去,却有茫然四顾无人之感。
此消失的村庄,有个名字叫南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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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追溯一座村庄的历史,只需去问她身边的河流。一座村庄的历史,就是她身边河流的断代史。
我要追溯的这条河流,是一条小河,小到没有名字,小到我们村庄里世世代代的人提到她都用一个泛指的代称:河。在我记忆的尽头,她在几个村庄分界处的峡谷底部蜿蜒爬行,像一条小溪那么细致和秀气。然而,河流再小,她也是河,只要看看怀抱着她的两岸高耸的峡谷,就能想象到她曾经是怎样的浩瀚和壮阔。那布满野蒿、兔窟、鼠洞的绿茵茵的峡谷有数十米高,两岸相距近百米之遥,在传说中,峡谷就是河流的前身,那时,她该是何其地汹涌澎湃啊。
这条小河的源头,据说是不远处与她呈“T”字连接的另一条大河,小河是那条大河途中遗弃的一条小支流。但从小河峡谷的气势来看,那条大河在传说中或许曾是这条小河的一个主要支流,只是沧海桑田,地理变幻,她改道了,小河才渐渐成为如今的小河。
那条大河叫杜村河,因为流经南杜、北杜两个村庄,这一河段便以地界为名,往上游去,她有别的名字,再往下游去,她又有不同的名字。从流向上看,她其实是汾河的一条支流。而我们这条小河,因为两岸分布着李村、北羊、侯建、甘亭等多个村庄,并且成为这几个村庄的分界,不曾从任何一村庄内流过,所以无法以地界命名,以至于从来就没有名字,每个村庄的人们都称她为“河”,这可以理解为无名,也可以理解为名字大得不得了,就如我们不喊一个人的名字,而称他为“人”,这个人可能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也可能是一个“大写的人”。我曾试着沿着河水的流向一路西寻,结果发现她流入了汾河,假如沿着汾河顺水而去,就是黄河。我推断,小河曾是汾水的一条大支流。近些年来黄河常有断流,汾水也屡屡在旱季枯竭,与其支流的流量急剧变小关系重大,作为汾水的支流,我们的无名小河的变迁,也改变过和改变着汾水、黄河的命运吧。
河流是大地的脉络,如同人身上的血管。纵然流量变缓变小,或者干脆间歇断流,河流也是不能消失的,哪怕她在大地上只留下曾经的痕迹,那痕迹如峡谷、如河床,也是大地安泰、生灵福祉的保证。如果将峡谷推平、河床填满,忽有一日山洪泄下,人间必重现鸿蒙之灾。河流,她在大地上的位置是天理,从大禹治水开始,人类就认识到了这个真理,只能疏导河流,不能填塞河道。河流纵然只剩下了河床,也不能开牧场,建厂房,更不能当做天然垃圾场。不敬畏河流,就是不敬畏大自然,就是自取祸殃。
“人生长恨水长东”,大地理上,西高东低,所以大江大河都向东奔流。在我们这片局部的小地理上,却是东高西低,所以小河自东而西流入汾水,从小看惯西去的流水,至今我都无法想象河水怎么会向东流呢?我想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像我一样认定河水东流是句笑话,那些年近百岁的老人如我的奶奶,更是见过这条河雄壮时期滚滚向西的气派,无论如何不肯放弃自己的亲眼所见的。二十多年前,七十多岁的奶奶向我描述过这条河发怒时的景象,那是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的村庄和所有“逐水草而居”的古老村落一样就在河边,河水从村子西门外浩荡流过。出于防洪的考虑,那个小村庄被一圈石头砌成的高墙包围,墙内堆着一层跟墙齐高的沙袋,据说有两丈高低。每到洪水下来时,因为地势东高西低,洪水囤积在村庄四周,渐渐跟村墙一样高,村庄就像一只浸在水里的大木桶,桶外泱泱泽国、一片汪洋,桶内鸡鸣犬吠、车水马龙。在奶奶的讲述中,河水是很人性和灵性的,只漫到齐村墙高,再不上涨,于是妇女们就爬上墙去,就着墙外的无边水域洗衣物,那调笑声和捣衣声穿透岁月,滋润着我的心灵。
据说村庄没有舍低就高,迁到东边的高处,是因为东边是一处永远干燥的高地,世代的祖宗都埋在那里,人们相信只要祖宗在风水宝地安享太平,会保佑儿孙们不被水困的。事实上那样的水困也就数天时间,因为河是汾水的大支流,汾水流入黄河,黄河流入大海,看见水色无边,往往一夜之间就水去地皮出,大水带来的淤泥沉积下来,在骄阳下翻起鱼鳞般的泥皮。泥里含有丰富的养分,省下了来年的肥料。俗话说“大水过后,必有瘟疫”,然而,依赖石头高墙的保佑,那一辈人都尝到了“大水过后,来年必丰”的甜头。
大约四十多年前,我奶奶五十岁左右时,村庄还是东迁了,把祖先们的坟茔向更东边的高地移去,腾出来的地方建了新的村庄,原来的老村庄开垦成了耕地,地名就叫“老村里”。老村西门外的那条河声势也小了许多,退出许多河岸来,被村里开了荒,那片地就叫“西门外”。又二十年后我有生第一次去造访时,那条河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小河了,每天都有婶子大娘们成群结队去河边洗衣物,阳光下,洗好的衣服、炕单铺在两岸的草地上,比得野花黯然失色,充满人问烟火的美好景象。而此时,抽水机也咚咚地响着,清凉的河水夹带着小鱼虾米灌溉着曾被河泥滋养过干百年的良田。这就是我所亲眼见到的河流的历史了,在我人生的前十几年里,我是河流历史中的一个符号,当我在水里摸鱼捉虾时,她温和慈爱地记录了我。
当村庄的历史翻过新的一页,而立之年的我看到,有钱无钱的人家都盖起了新房。从青砖瓦房到浇顶平房,再到小二楼,每回村庄看望父母一次,我都感觉到村庄的历史在一页页翻新,虽然很多人家还在咬着牙借钱让孩子上学,虽然有病不求医还在耽搁着农民的生命,毕竟村庄的气象和人们的表情都开朗一新了。如果不去细思量,就不会有悲酸的情绪袭扰心头。那么小河的历史呢?她又是怎样一幅景象?
2002年,与村庄仅隔着一条老国道,新建了一座中型生化厂,村两毗邻人家三百米开外也新建了一座复合肥厂,自此,村庄突然间被数个工厂包围。生化厂在环保设施不健全的情况下仓促上马,村庄从此陷入了噩梦当中,奇臭无比的废气弥漫在方圆几个村庄,人们在炎夏也不敢开窗,公路上过路的司机紧闭车窗也挡不住臭气;半夜里防空警报般尖锐的排气噪声常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白天教室里孩子听不到老师的讲课声;由于工业深井达数百米深,村庄里许多井都没水了,人们开始买水喝。当我像往常一样带着寻找美好记忆的心情回到村庄,却看到了这些可怕的景象,出租车在被废渣腐蚀得破烂不堪的老国道上左右打滑,路边的庄稼蒙着厚厚的尘垢。我的心感到了撕裂般的痛苦。我去看望小河,远远看到一片暗红色的汪洋,走不到百米,臭气便让我干呕不止,我的泪汹涌而下:我曾经的天堂,怎么一朝沦为地狱?
憨厚的出租司机听说我是在报社工作,义愤填膺地述说着乡亲们承受的苦难,愿意免费拉着我去看更多的被污染现状。我这个回乡后从不敢招摇的省报记者第一次用一个见外的身份采访了沿河几个村庄的乡亲,满目都是愁苦愤懑的面孔,满耳都是怨诘无奈的求告:庄稼地板结了,塘里的鱼毒死了,井里打不出水了,果园伐掉了……泪水泡得我双目胀痛。满腔义愤,思绪纷飞,我下笔干言,一挥而就,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公诸报端。
国家的环保政策是“一票否决”,见报当天省环保局下来调查,生化厂停产整改。环保局转给我的厂方整改材料中说,他们一定要健全环保设施,接受验收合格后再生产。久违了的宁静氛围和清新空气回到了村庄,我看到了乡亲们脸上恢复了血色,也接到了另外一些半是恫吓半是调侃的威胁。甚至,我差点因此被一个利欲熏心的故人陷害。我没有懊悔,也没有欣慰,因为我看到失去的永远也无法挽回了,我也知道灾难一旦开始,从此无法根除。
果然,数个月后,生化厂复产,噪音没有了,废水排得远了些,废渣却让村庄通往外界的主要道路险象环生。而这次,村民自发的环保抗争却轻而易举被平息,相关报道也迟迟不能由媒体公布。2004年春节,大年初二,气温骤降,我徒步来到小河边,看到被废水沉积物填塞的河道白茫茫如同没有生命的盐碱地。我仰望苍穹。试图破解一个和灾难有关的谶语。青天之下,大地上的一条经脉被阻塞了,一条河流从历史中消失,归为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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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冬至前,天气有几天回暖,母亲就催着要回一趟老家。我请了一天假,合并到双休日有三四天的空闲时间,就开车拉上父母和妻子、女儿一块回到洪洞县甘亭镇李村。近些年,由于村子周围几个污染厂子的相继停产,备受创伤的乡村和田野渐渐恢复生机。几年的回乡挂职,让我的身心和灵魂重新体会到故乡的温存和博大,我总是贪恋乡村的宁静和松弛,想在自家院子里多待待,再去巷子口站一站,和我小说里那些人物搭搭话,享受他们热心的询问或者信任的诉苦。但是院子里荒草已经长满砖缝,奶奶的灵魂能够守护院落,却不再能打扫庭院。两岁多的娃娃要按时睡觉,家里却尘土遍布,父母心疼孙女,逼着我们抱上孩子驱车先回县城安顿。
我心里一直痒痒着要回老院子里去拔草,却被朋友们圈住打了两天麻将,直到在电视新闻里获悉北方即将连续降雪,这才赶回村里去接老人和孩子,赶在寒流到来之前要回到太原。上车的时候才发现,两天时间,远亲近邻送给父母的玉米面、小米、花生、南瓜、红薯、老咸菜等土产已经堆成了山,我把越野车偌大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还是装不下,心疼车,又不忍把乡亲们的热情和好意扔下,只好又往车轿子里塞,脚下的空当填得满满的,还占去了后排座很大的空间。隔壁的爷爷帮着我倒腾了个把小时,才把东西都塞进车里。我向老爸诉苦说:“你们把我的车当卡车了,载重超出一吨了都。”父亲说:“有些东西是给你的,你介绍帮村里那些没劳动能力的人办了残疾证,老百姓表个心意。”我失笑:“没有我人家也能办了,现在是挨着村子普查,再说,那能有几个钱?”父亲说:“你别小看,现在政策好了,残疾的、丧失劳动能力的,国家每年补贴的钱不算少。”
重新锁上了大门,上车前,母亲回头望望我们家的老房子说:“人家谁家和谁家,国家每间房子补助五百块钱的危房款。”父亲打住话头说:“走走,先走,人家都在车外面等着呢。”和左邻右舍的叔叔伯伯大娘婶子招手告别,拐上村里的大路,却被一大堆石子堵住了去路,只好从巷子里绕行出去。我抱怨:“怎么能把几车石子倒在路当间。”母亲说:“那是谁家动工,两三天就用了,现在他家日子好了,盖了一圈新房子。”于是接着说危房补助的事情,我问母亲什么条件的房子给补助,母亲说:“只要是土坯房子,每间补五百块钱,那谁家五间房子补了两干五百块;还有那谁家,又有低保,又有残疾证,又有危房补助,可得了国家不少钱。”逗得我大笑,我去年才结束在县里的挂职,当时还没听说过这项补助,应该是才有的项目。父亲说:“现在针对村里的补助挺多的,危房补助就是让你翻修房子,这事以前没有。”我说:“中央财政有钱了,就往农民身上花,盖不起房子也管了,还有,粮食直补的政策就是好,种粮还给钱。”
这话题又勾起了母亲的操心事,她说这两年跟上我到太原带娃娃,把地都包给了谁家谁家去种,原本说种地也不赚钱,每亩象征性地收十块钱就行,可是现在国家不但夏粮每亩补助一百多,秋粮也补一百多。那天包种地的两家听说母亲回来了,就来说继续包地的事情。母亲是个认真的人,就对她们说:“地你们可以白种,可是国家补的钱那是按户主给的,这个你们不能拿。”母亲种了一辈子的地,她那跟小姑娘一样认真的神情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父亲说: “只有种麦子和玉米才给补贴。”粮食直补的事,我很清楚,这政策的好处。我在挂职期间夏收下乡时深有体会,我对父亲说:“要是村里人手里再有些钱,不发愁娃娃上学就更好了。”
父亲说:“别的村我不知道,就咱村,日子比以前好得不行了,昨天你妈想在村里买点白皮鸡蛋带回太原……”母亲插话说:“村里(每斤)三块二,太原四块三。”我说那还是便宜些。母亲说:“我在十字路口买鸡蛋,那谁走过来说,嫂子,现在很多人家都买乌鸡蛋,你不买点乌鸡蛋回太原?”我问乌鸡蛋多少钱,母亲说八块多。我说那老百姓能吃起啊?父亲说:“现在不稀奇,村里那谁家下的乌鸡蛋供不应求,买的人多了。”我确实惊奇了:“好家伙,咱村有钱的人不少了。”父亲说那当然。
说话间上了高速路,我望着远处棋盘般的田地,由衷地对父母说:“这些年我经常想到地里去干干活儿,我是受不下劳动的苦才拼命地要考学校的,可是十几二十年后每回看见土地都那么地亲,想去锄地、拔草,就像发了烟瘾。”我告诉父母,等将来赋闲了,我就把村里的老院子重新盖一下,把地要回来,一边种地一边写作,歇歇心,养养心。母亲又提起了给我们家看老院子的本家叔叔,说他命里有“土运”,在河滩里开了十几亩地的荒,这个秋天打下了几千斤玉米,还栽了好几排树。父亲也说叔叔日子过殷实了,然后父亲漫不经心地给我叔叔算了一笔账,说他这一年下来,夏粮、秋粮乱七八糟可以收入两万块。我联想到那些年求学时家里的困窘,不太相信地说:“到不了吧?”父亲说:“少说也有一万七八。”而母亲又说起了叔叔几个月大的孙子多么胖,多么聪明。
我只觉得胸中豁然开朗,压抑不住的兴奋,这次回乡真的觉得新鲜:乡亲们的日子真的好起来了。我愿意说一句很主旋律的话:现在国家的政策真是亲民,越来越好了。我唯一担忧的是,绝大多数的乡亲们会因为政策好而更加有心劲奔生活,但也会有那习惯了好吃懒做爱捡现成的人,会为了各种补贴保持他们的栖惶光景,出现以前的扶贫款那样的现象,——我的乡亲,谁家勤劳,谁家“泥腿”,我太了解了。还有,公粮虽然不交了,但农民的公民意识却要加强,日子过好了,更要爱国。热爱自己的祖国,是每个人基本的精神需求。
但愿是我多虑,愿我的家乡,乡亲们世代生活在那希望的田野上。
我愿意把这篇因为心情激动而丧失文采的短文附在我即将出版的新书《母系氏家》的后面,告诉我的读者,让那些关心这个小村子和小说里的人物的人们知道,故事里的那些人们,他们的日子,如今过得还不错。
2007年12月28日一稿写成于鲁院311室
2008年1月24日二稿于洪洞县政府后院
2009年10月13日三稿于山西省作家协会
2009年11月14日定稿于《山西日报》社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