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英雄
那年头秋,天刚麻麻黑,她在三里外西善堡老舅家还没端稳饭碗,就听见自家村那方“咚咚咚”炮响。舅妈扯上她在高粱地里钻了一宿。第二天没了炮响,自家村那方枪声又“嘟嘟”到了黑晌才没了动静。东邻的伍生说:“中央军一支队伍被日本兵锥住了屁股,上千人乱了方寸,借你们村一堵城墙,调回头来向日本兵开火。日本兵双手握刀往城墙上攀,丢下七八十条血尸。天白后,日本兵调来了五千皇协兵,从村东杀到村西……”
“甭冲我瞎说说,没哩事!”她内心惊怯。
“是我亲眼见。”
“见哪个?上你家井沿子上趴着念给井里那个脏模样去。胡云!”
“是真。”
“不是。你没有爹妈,没有弟妹。还要牵扯上一个我不成?”
“是真。”
“不是!”她嘤嘤哭,掩襟拭泪,嘴里嘟囔伍生胡云。
隔天街上消息扬开,日本人杀绝了自家村四十七户人家,杀死了她亲爹妈,亲姊妹一家六口!
起先,舅妈也同她伤魂失魄地哭,后来,帮她用典卖的房、地钱料理清丧事,就收养她住在了西善堡村。
那个叫伍生的东邻,个儿小,胆儿大,常来多嘴嚼舌。枪响那天,他一人跑到村东口扒瞧,回来就表白日本兵咋样指使皇协兵烧杀,有鼻子有眼。
她只比伍生小一岁。小时候一口一个伍生哥。大了些,来舅妈家串亲,伍生猫闻了腥一样趁过来没话找话。住来后,伍生说家里没活儿,有事没事往这院跑。一来二往,年轻人眉来眼去,说话也躲躲闪闪起来,赶上三天两头过兵阵,谁家有大闺女也不放心,老人就顺坡推驴托了媒。秋后,她嫁给了伍生。
月余,兵阵穿梭一样一拨~拨地过。村上不少人煎熬不住日夜的惊恐,相继卷上行李往外逃奔。枪炮更张狂了。舅爹妈在兵乱中被炸死。伍生料理完丧事,说了声“不能再当亡国奴”!也卷上行李参加了逃奔……一走,四年没音讯。直到亲闺女双菊年满三岁,她打发奶奶下了世,伍生还不见回。
几年里,她视闺女如命。登门劝嫁的,存心做歹的,她一概不理会,一门心思等伍生回来。每日一擦黑,她插上门,顶上顶门杠,相伴孤寂与恐惧熬到迟来的天亮。
这天后晌,街上又传来狗咬。随后传来了敲门声。
她并不比以往更慌张,习惯地从锅底上抹两把,再往自家脸上抹两把,乱了乱发髻,抱上孩子去开门。
门一开,来不及闪身,被一帮皇协兵团团围住。她蒙了。当兵的一个个有说有叫,她定睛审视,先是害怕,当与最后一个倚在门框上的兵眼神相碰时,脸刷地白了!
“快进屋,那啥,我给你们……”忙把孩子放在地上,让兵们挤进里屋,掀出瓦罐抖了抖,倒出仅有的二升麦子面,和面。
兵们吆喝着要酒,洋钱自管往地上扔。她捡了几块洋钱,抱上双菊上篮子出门上街来。
半道街不见人影。在村东杂货铺有人与她搭讪:
“今儿新鲜哩。”
“嗯哪,来客哩,打壶酒。”
“割肉不?”
“割。嗯哪,割二斤。”她迟缓地答着。 酒肉备妥后,她着篮子又串了几家门。回来就赶着忙活。待十多个皇协兵把桌上吃了个精光,又东斜西歪时,才好像看出那酒里投了毒。喊叫最凶的,最先耳鼻出血,一个个先是浑身青紫,不大会儿,没了声息。倚门框的那个吃喝得顶少、难受的工夫顶长,跪扶住桌角,想跟她说话,只见双唇抖动,乞求的目光闪着怨愤,却吐不出整字来。她脸上抽搐了一下,裸血的双瞳闪出刺一样的凶光,抄起门后的顶门杠,照准那人的脑门棒去——“扑——”一声,血浆浅了她满脸,她触电般后退了一步,“哇——”吐了。
那最后被她棒死的皇协兵,进家后没来得及向她说第二句话,就死了。她呆若木鸡地望着血泊,默默呜咽。那是她朝思暮盼的丈夫!
整整半夜,她惊视着血尸发呆,以为自己坠在梦里。她拿绳子将尸身一个一个拖进猪圈里,又连夜弄土把猪圈填平。之后,她疯了。因为,在她拖尸那工夫里,饿急了的孩子啃吃了洒上了酒的骨头……
解放后,猪圈被挖开,她杀死的十多个皇协兵被政府确认。病好后,方圆数十里依旧念西善堡有个疯英雄。
每年,小学生经过西善堡村参观自家村惨案,她必讲那个惊骇的夜晚,那个骨子里要报仇的勇气和那颤抖的双手与喷涌的血浆。每一次她都经受剜心一样的痛苦。那夜暗几乎长年萦绕在她脑际。人在时,她讲得激动,人离后,她伴着孤寡与艰辛,默默无声地过活……
多年,她的生活由县民政局补给。每逢过年过节局里总会有人来探望。探望的人帮她缝缝涮涮,搁下补助金,再拉些家长才走开。自从民政局给上补给,来过了多少趟,换过了多少人,谁也没提及过英雄本身是没有补助金的,只有烈属才有。
大概她已记不清,刚解放那年,领导上宣布她打死了十二个狗汉奸,把她丈夫的尸骨与闺女的尸骨合葬在一起,她还与领导争论:
“我打死了十仨,十仨!”
当然,没人告诉过她,县党史资料上有明文记载:屈伍生,中共党员,1943年秋,奉命打入敌伪内部,后因误伤牺牲,终年二十三岁。P3-6
掩卷思量,连自己也没想到鼓捣出来这么多小东西,其中有二十余篇还获得了省级以上小说奖,并有两组连续两届获得了梁斌文学奖。有些本来是在城市感受出来的,也强加在农村表现手法上,和书中许多文字一样,都有我狭隘的一面。我总在想,如果没有粮吃,这个世界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呢?这或许正是我农民情结的原因所在。
有位大作家曾批评我把好端端的中篇题材糟蹋成了小小说。我呢,很得意。我一直在努力把几万字的含量压缩在几百字里去写,可惜,这样的好作品太少了。
大凡文学作品都有创作意图。我的小作发表后,身边有的朋友闹不清文章主旨是什么,甚至有的编辑也不认可,我就暗喜把千字小文写曲也算一种能耐。
1998年2月5日,我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发表了一版小小说,南开大学刘大枫教授一针见血,人木三分地把我小文里那点小九九晒了个六透,我这才知道自己渺小的是多么可爱。
既然遇到高手,只好俯首称臣。因此,序言自然归于高手,自然是刘大枫教授在《天津日报》上那篇“摆布”我的妙手之文了。我呢?也以此为荣,以示敬重。
多年的创作经历使我深深感到,把小小说写好挺不容易。
首先是把小小说和其他短文区别开来挺不容易。类似小小说的短文很多,你把小寓言、小故事、小通讯、小随笔、小散文、小纪实等等文章加上一点人物、时间和地点说成是小小说,没人站出来反对。但是,通过意境展现出人物来,而不是概念化的说教或什么感想,抓住带有实质性的生活片断加以渲染,通过几百字、上千字,让人看到一幕鲜活的场景,看到一篇纯小说,有时候就需要夸张。比如说写《叫声》这篇稿子。我们这个民族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尊老爱幼、扶贫帮弱是咱世代相传的美德,但传统的就是法定的么?本来姓名就是个符号,爹娘起名字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呼叫,可在我们某些人心里,尤其是有了高一些职务的人,当别人再直呼其姓名时,像吞了苍蝇一样心里不舒服,为什么呢?封建的官本位观念终朝在厮守。我就在笔墨中刻意把郑老汉的表现加以夸张,宁可把人打死,也不能让人冒犯对他的称呼,通过事件的突发转折,让读者的思考升华到另一个认识上来,即,有许多传统观念束缚我们放不开脑子,从而阻碍了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本人是想通过一个悲剧人物提醒人们对某些本以落后了的东西加以注意和克服,不能一味认为传统的就一定是对的。所以,通过在街上碰见一个人、一个孩子对老人的称呼这么个小小的生活片断,反映出一个时代人物的思想来,从中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或思考的空间。
其次是把小小说的人物刻画和立意区别开来挺难。社会在前行,所思所悟不断,笔墨都是来自于百姓琐事,总愿意跟随历史的步伐,通过点滴露珠折射来时代的真影,有时候就动上了反映“真影”的脑筋来。比如说写《猪钱》这篇稿子,改革开放之后许多人都富了,富日子怎么过?没有了更多目标,包括相当一部分领导在内,讲吃讲喝很有两下子,讲精神生活、讲更高层次的文化便捉襟见肘了。有些人把身体吃喝到了死亡边缘,仍然大腹便便忘我地填肚子,管不住嘴,放不开腿,非要把过去的穷日子通过牙口补回来,非要把血管吃得堵死了不可!我就对这些朋友杞人忧天,愿意提醒他们别再死心眼子堵肠子了;一个人来在世上只有一遭,万事命最大,总不能活得精到了“傻帽儿”的程度——没钱苦命去挣,挣来了之后可着劲地拿钱堵自己的心、脑血管找病,病得差不多了再吃药玩命,何苦呢?所以,自己心里憋不住,就把这些人挣来的钱视为了“猪钱”。文章形式是卖猪的钱,实质上是在可怜某些人用猪脑子花钱,痛说那些在欢吃恶性循环中把生命埋在钱堆里的人的悲哀。虽然自己也是悲哀之人,但提醒一下玩命的人,也不失为过。这样一个下笔理由,又不能直白给读者,又要通过事件的发展让人悟出来一个道理,对人物的刻划就没有更多的笔墨了。那么短短的几百字,又要一个人物,又要一个思想,很难两全。于是,有时候自己的小小说并不突出写人,写事件发展出来一个思想理念的也有,反正写出来没人要杀我,就厚着脸皮也把它归在小说之类了,其实,此类作品真的不应该叫小说,至少缺少情节和缺乏虚构。
其三是小小说还是生活中亲身感受出来的比挖空心思琢磨出来的要好。我写小文章多年没有停笔,说爱好也行,说社会责任也罢,反正把有感写出来心里就痛快,至于放多长时间发表或属于哪一类作品并不重要,横竖是不在心里窝着了。因为工作忙,闲时里只能写小文章,但即使是小文章,也有写枯的时候。你说今天没事干,坐下来写篇小说吧,那是极难办到的事,就是坐下来写出来,也是无病呻吟的水货。我的创作大致来自三个源头:有通过看别人的文章启发出来的,有通过言谈话语灵感出来的,有从现实生活中观察和亲身经历中感悟出来的。发表了这么多,现在返回头来看,还是从生活中感悟出来的更生动、厚实一些。深切的感受使你非写不可。因此,写得既快又顺当。比如说写《头七》这篇小稿子,就是在出殡现场听我两个远门哥哥的抬杠有感来讽刺封建迷信的。他俩抬得面红耳赤,如果不是在殡仪馆,恐怕会动起手来。我就觉得好笑。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不信鬼神。人死如灯灭。至于入了黄泉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本人无论如何也无能为力。社会中有许多这样的现象,对那些子虚乌有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费神瞎心地争吵得十分认真,似乎愈是愚蠢愈占上风。如今,许多巫婆神汉甚是吃香,他们那些荒唐之极的表演,在大众广庭之下让许多追随者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吗呢?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有个亲戚信神信鬼特别虔诚,她家常年供神烧香。她心脏不好受,县里最有名的医生就离自家百米远,却找来后街的巫婆跳大神,结果把命搭上了。那医生赶来之后说,早几分钟含上两粒硝酸甘油,总不至于丢命!这件事对我冲击很大。我从此极限那些热中封建迷信的人,而往往受害最大的还是他们信仰最深的人自己。所以,我就在小说里叫冯大奎脑袋上缝了七针。这样的稿子,说是写人也行,说是写主题也行,反正现实生活里还是能找到样板的。
明明知道小说不应先行主题,不应从概念出发起笔,但有时候还是立了意才写。严格说来,如此写的并不是小说,这也是自己写不来撼人魂魄的力作的一个主要原因。
小说要写好,还是要深刻了解社会和人的本质,通过细节展现出鲜活的人物来。因此说,通过短文写出来小说挺不容易,但写了想法也不算错,目的是好意,可能也不会瞎心。
还有,自“瓜菜代”年代上小学,十三岁哭父亲,当兵、入党、写作、干金融……于生活之路,于工作和创作之路,总觉得自己像是患了双膝麻痹的弱人,每前行一步都要付出艰辛的代价,但愿这代价能换来他人幸福,唤醒他人去创造美好,认识罪恶……
作者
2008年4月8日
赵广建君,无缘谋面,然于数年前,我即由他的小小说作品而得知了他的名字,今见赵广建又有新作集中发表,心中自然感到高兴。
说高兴并非套语,实因如今已是浮躁的时代,不仅许多人对文学渐失兴趣,就连某些作家,也正对文学进行着侮弄和亵渎。没有审美,只有欲望,没有大众,只有隐私,什么澡雪精神、净化灵魂、提升境界、启迪人生等等,均成“陈言之务去”,或“于我如浮云”。而赵广建则十数年如一日,矢志文学,钟情小小说,此举虽难出大名,更换不来几文稿费,但为使人们有所关注,有所警醒,有所感悟,有所启迪,他仍锲而不舍,孜孜石乞石乞,这种文学“情结”,确乎难能可贵了。
小小说体制短小,篇幅有限,须见微而知著,精致而隽永,因而绝不是“小儿科”,写好并不容易。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赵广建的小小说很值得一读。
小小说比一般小说文体更加讲究技巧,因而忽视生活积累、只重技巧锤炼的偏颇,在创作中很容易出现。赵广建的创作首先就在于他立足生活大地,着眼芸芸众生,善于以惯常生活现象为素材,通过自己的观察、体验和思索,敏锐地发现并捕捉其中所包含的深刻意蕴,从而创造出了一定的审美价值。这里发表的几篇,大致涉及到对历史发展的思考、对人生哲理的感悟、对人性人情的开掘诸方面,内涵深邃而多来自日常现象,从中可看出赵广建对咫尺万里、以小见大的艺术目标的追求。如《奔》,表现了农民致富后除却物质需要,不知再干什么的精神空虚和迷惘,其价值主要还不在于对因此导致了家庭悲剧的揭示,而在于发人深思地提出了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的问题。《训子》颇富机趣而又耐人咀嚼,小说之“核”在于八四的儿子已是又一代人,行为方式、思维方式都已异于父辈,于是同一事件的重演,结局却不相同,令人颇多感慨而又无奈。时代使然,八四一代的悲剧命运似乎已经注定,这就更令人深感同情和悲哀。此外,《棋》也是佳构,文中的霍老三,启人以多向度的人生感悟。
小小说有多种写法,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巧合、“抖包袱”等突出“巧”字的常用手段,也见于赵广建的作品,如他以前发表的《争》(《小说报》1989年8月30日),写地主寡妇被本家晚辈以“摔瓦”方式,争去了本应由她继承的财产,结果后来划定阶级成分,本家晚辈成了地主,她却成了贫农。福兮祸兮?偶然乎必然乎?“包袱”抖出,在如何看待历史的问题上,小说产生的震撼力,在我心中至今犹存。不过,以巧制胜,弄不好易露人工痕迹,故赵广建于写实之中,更注重散文般的自然记叙,而使题旨、意味蕴涵其中,这显然更需功力,因而也更加耐读。记得赵广建在1989年发表于《天津日报》的《你终于有了学问》内含小小说三篇,其中《哭》仅六七百字,但写一个不谙世事的农村高中女学生,如何被环境、习俗改造成了一个在近族丧事中也会假模假样、哭得呼天抢地的大媳妇,就颇令人振聋发聩,味之无穷。现在发表的几篇,除《棋》外,也多采用此法,尤其《钟声》,可以说是一个没有故事的故事,写的不过是因“嘎小们敲着耍的”,生产队时期的钟声又响彻全村,吸引了乡亲们去看个究竟。说明了什么?什么也没说明,但氛围的营造,情绪的表达。却将引出人们的无数回忆和感慨,言近旨远,体味不尽,简直就像散文了。
几篇作品,我看也有不足。一,关于铺垫。《奔》中江庆最后提出离婚,因缺少必要的铺垫而显得突兀。二,关于简洁。《棋》中出现小雨的名字没有意义。三,关于方言。“戳秫秸个儿”等方言,难以想象究竟属何地域,这就难以达到使用方言的目的。
赵广建的小小说创作,正在走向成熟,盼能进一步拓宽视野,精于提炼,深入开掘,不断创新,在已有成绩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刘大枫
小小说体制短小,篇幅有限,须见微而知著,精致而隽永,因而绝不是“小儿科”,写好并不容易。因此,赵广建的小小说很值得一读。
赵广建的创作在于他立足生活大地,着眼芸芸众生,善于以惯常生活现象为素材,通过自己的观察、体验和思索,敏锐地发现并捕捉其中所包含的深刻意蕴,从而创造出了一定的审美价值。这里发表的数十篇,涉及到对历史发展的思考、对人生哲理的感悟、对人性人情的开掘诸方面,从中可看出赵广建对咫尺万里、以小见大的艺术目标的追求。
本书为赵广建珍珠小说,收录了赵广建的《疯英雄》、《本命年砍命崽亡命狗信命人断命》、《压坠儿》、《你终于有了学问》、《关于驴事》、《打驴翻车告示》、《俺村里的老人们》、《没有兑现的话》、《占卜》、《霞辉》、《树钱棺礼雾》、《雀叫声声》、《夜惊》、《平等摔瓦铁门》、《钢骨》、《辘辘车声》、《杀猪戴手表画神挖佛画瓦》、《无字的方框》、《暖心汤》、《叫声》、《路遇》、《训妻》、《咬人的秋月》等作品。这些作品充分显示了作者丰富而细腻的生活。具有较高的文学性、艺术性和可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