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终于停止了喊叫。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死了一般。文家大院一下子死一般寂静。
四姐生孩子难产,一开始撕心裂肺,哭声震天,从早上到中午,再到下午,折腾了多半天,四姐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和体力,还是没有生出来。
四姐开始拼命哭喊时,文家大院的鸟儿倾刻问全吓飞了,吓得后院的鸡不是归窝,就是飞到院外。即使大太太的猫,也被吓得不知去向。四姐难产消息传来,文老爷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等,上上下下,更是急得团团转。特别是三太太,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哭哭啼啼,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段时间,四姐从昏迷中渐渐苏醒过来,脑子开始慢慢转动。她觉得她离自己很遥远,她很想抓住自己,一次又一次,费了好大的劲才抓住自己。抓住自己后,她又疑惑:自己怎么还活着,自己不是死了吗?
在四姐床前,接生婆王婆走来走去,急切地等待文家的最后决定。王婆已多次告诉文家,四姐难产,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文家陷入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艰难选择之中。王婆当接生婆几十年,接生孩子无数,经验丰富,技术纯熟,方圆几十里,家喻户晓。几十年来,这一带各家各户的孩子,几乎都是经过她的双手来到这个世界。现在,王婆没有办法,等于谁也没有办法。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文家迟迟下不了决心。文家大院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不安之中。无论文庆福,还是大太太,完全没有了主意。文庆福希望大太太拿主意,大太太希望文庆福做决定。文家希望大人和孩子都好,希望四姐有奇迹发生。大家知道,这样干着急不是办法。四姐不能再等了。再这样下去,大人孩子都很危险。
在王婆的一再催促下,文老爷与大太太再次商议后,终于痛苦地做出决定:实在不能两全其美,就保大人。
王婆接令,马上全力以赴救大人。她知道,孩子是没救了,就是保大人似乎也有些晚了。她只能铤而走险,最后一搏了。王婆把十指关节摁得咔咔乱响,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高高绾起袖子,把手伸进四姐子宫里。她要把赖在里面的孩子拉扯出来。这一招伤天害理,不死孩子就死娘。
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任王婆这样干了。
王婆吩咐两个帮手,一人掐抱一条四姐的脚踝,大力掰开,血水咕咕往外冒,孩子的一条小腿伸出来,不停地踢蹬,拉不能拉,只能推进去!王婆想推进去,孩子小腿就是不听王婆指挥,来来回回,形状悲惨,王婆自己都禁不住酸水都要喷出来。
四姐躺在湿漉漉的被褥枕套上,似乎只有出气,没有吸气。她无力哭,也无力叫,已经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感觉了。她渴望着阎罗王早早把她招去,免得这样生不如死。
“观音娘娘哩,您说怎么办?要了娘没娃儿,要了娃儿没了娘。我王婆头一遭碰到哩。”王婆捉住孩子湿滑的小腿,拉直了,怎么都塞不回去。王婆看着四姐无奈地说:“我的姑奶奶哩,你莫怪王婆哩,你家老爷说了,要保你的命!这娃儿,唉唉,唉唉唉,怕是没得救了!娃儿啊,’你莫怪王婆手狠,你还不该遭人问罪,回去罢,回去是天堂!四姐,我的活祖宗啊,说一句话嘛,莫吓了王婆哟。”
王婆额头呼呼冒汗,擦去一层,密匝匝马上冒出一层。四姐的血水仍咕咕地往外冒。王婆慌恐万分。这娃儿保不住,娘恐怕也保不住了! 屋外天气晴朗,蔚蓝如洗,几朵蚕丝般的白云,在天空悠闲地浮动着。
哑巴哥扔下鞭子,顾不得牛儿吃了禾苗他要挨板子的惩罚,爬到桑树上,帮仙儿摘桑叶,很快就摘满了一竹篮桑叶。哑巴哥跳下桑树,指指西沉的太阳“哦哦呕呕”了几声。哑巴哥知道仙儿喜欢看落日。他在提醒仙儿,今天忘了看落日,要后悔呢。
仙儿站在一道小的缓坡上,东张西望。一望无垠的田野,被桑树染成了墨绿色。狭长的水道伸向远方,河涌纵横交错,片片水塘散布于田野之中,与远处烟波浩淼的珠江口海面连成一片。落日浮在海面上,大海如抹了一层粉,艳哩,美哩。突然,仙儿的心咚咚直跳,堵得发慌。她觉得落日里走来一个人,莫不是四姐生了?
四姐是文家的童养媳,六岁到文家,年龄在几兄妹中排行第四,家里便叫她四姐。她丈夫文嘉仕是仙儿的二哥。十六岁的四姐,早就挺起了大肚子。早上,仙儿到镇里上学,在院里碰到散步的四姐,嘻嘻一笑,说:“四姐,我这个姑姑何时才能当?”
“快了,快了。”四姐满脸的骄傲和幸福,“王婆昨天来看过了,说就在这几天哩。”
仙儿想,心里堵得慌,莫非是四姐生得不顺溜?去年,六爷家的三媳妇就生得不顺溜。一天一夜,血水流了几盆,最后母子都死了。惨呢!仙儿想到这里,慌得想小解,举手冲哑巴哥“呜呜”两声,拍拍腰带,伸出小手指,哑巴哥咧嘴一笑,转过脸去。
仙儿刚蹲下,村头就传来了王老妈子焦虑的呼喊:“仙儿哩——快回家。你二嫂生不出来,你娘叫你快回家哩——”
落日没去了最后一弧红,地心似乎咚咚敲了几声。仙儿望着鳞波荡漾的海面上往来穿梭的船只出神。她一转脸,发现落日里的那个人影,正在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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