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丛书所编为非虚构散文,广义的散文,不拘记叙、抒情、议论,不限文章、日记、书信,重要的是同大地的关联。这其中,有泥土的沉重、朴实、芳香与苦涩,有水的柔润,也有干旱及焦渴。地丁是一种野草,地丁是“地之子”,开紫花者为紫花地丁。紫色,是血的深红外加了幽黯的颜色,可以看作是一种身份或品质。紫花地丁原产中国,具本土性,民间性,全草入药,是古来草野小民常用的疗治诸疮肿痛伪良药。矜贵的君子固然大可以卑贱视之,但似乎这也并不怎么妨碍它的生长,自然也不妨碍对它的利用。这里拿来做丛书的名目,用意在强调它的野性,与大地的联系;究其本义,简括一点说,也就是为人生罢。
我无助地一声不响地看着那些与现代社会隔离得相当远的山村,看着那些贫困却平静的人们,每每,曾经有过的诗意荡然无存,体味到的只是一种难以摆脱的沉重与不安。
然而,山村依然朴素着、厚道着、容纳和安定着,窘迫与困顿并没有带走人们生存下去的勇气和欲望,即使生活已经到了那样的无可去处,天堂里的阳光依然在大多数人的心灵里时隐时现,歌声和舞蹈依然没有从大地上消失,人们依然在漫游,在憧憬,在期盼,在坚守,在冥想,在晒太阳。
或许,我过于偏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些朴素生命承担苦难的韧性和耐力让我长久地汗颜,也有了一些信念。
我想,我所能做的,恐怕仅仅是在一种积累的空间和时间里,来面对那些山地生命所传达出来的尊严、尊重、敬畏和信息,来表述一些刚刚过去或正在进行的生活情状、高原周而复始的时光,以及人们在相互感染中的恐惧、期盼和愿望。
一切关于哈卜玛的记忆,是从雨季开始的。
不大不小的寨子,居住着清一色的拉祜族。沿着坡地,一家一所茅草房,参差错落,倒也自然。暗光中,屋顶的颜色,有明有暗,由茅草的新旧支配。房屋周围,有着不太广阔的红壤,稀稀拉拉种着苞谷和荞麦。
红壤太贫瘠,庄稼活得艰难,但村民一年的口粮,主要还得靠村边的这些土地。
好在这里是澜沧江下游的河谷地区,热量足湿度大,雨水充沛,各种可以入药的草本植物很容易生长,能吃的野菜也不少,野面瓜、山竹笋、苦凉菜、野百合,以及各种各样的山菌,都是上好的野菜。
虽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得辅以野菜,但哈卜玛所有生活的开端,都必定是从野菜开始的。每一个哈卜玛的孩子,当他稚嫩的双腿能够离开茅草房,走得稍远一些的时候,他平生的第一次收获,就是一小兜,甚至仅仅是一小把野菜。像第一次觅食的小兽,他内心充满了难言的怯弱与兴奋,一步一步顺着地埂在那些蓬勃的植物中仔细寻找,辨认,希望能够尽快找到人和牲畜可以果腹的食物,荠菜,灰灰菜,马豆草,这些浅根植物都是他力所能及的,地埂上那一行小小的脚印,就是他全部生活的起点。从此,他将沿着父辈祖辈的足迹,走,走,不停地在山里走,走向成熟,走向衰老,也很难走出这片山地。而这,或许就是他一辈子的命运。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傍晚。
站在雨水里,付光宇问我,是住小学校,还是住娜倮家里?
当然要住在娜倮家里,和学校的水泥房子相比,我更愿意睡在拉祜人温暖的火塘边。这个习惯已经有些年头了,哪怕有条件更好一些的住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有火塘的地方,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往火塘边一坐或一躺,吃着他们的食物,听着他们的语言,心里自然就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踏实感。
脱下灌满泥水的旅游鞋,巨大的疲倦和致密的夜袭了上来。
我不是一个容易忧伤的人,却有着与生俱来的脆弱,尤其是身处异地的时候,一座山一条河很容易就把你熟悉的世界挡住。那是多么令人惶恐的事情啊。
房东娜倮是村里的计划生育管理员,30多岁,读过小学。我们去的时候,她刚吃过晚饭,正把一个拳头大小的陶罐放在火塘边翻烤着,空气里弥漫着特殊的茶香。像所有的山村妇女一样,娜倮沉默而勤快。一只木碗在她的手里擦了又擦,一碗热腾腾的茶水就端到了我的面前。
一切都在默默中进行。
钝角的三角架下,金黄色的火焰在这个绵绵的雨夜向着黑暗,向着未知飘荡,一种柔软的东西瞬间充盈了我的眼睛。
火塘的温暖,人心的温暖,以及有关火塘的祭歌,犹如婴儿纯净的身体,在这个遥远的山村,由我的双手轻轻触摸到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至少,我一定说过什么话的,事实上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只从骨子里觉得,真静啊。
在朋友看来,很多时候我与这个世界是不搭边的。不止一次,我在那些边远的角落,想尽一切办法,穷尽一切手段和他们联系上,然后说一些与这个世界不搭边的话。不要说别人,就是我自己,回到固有的生活中后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后我仍然还会不断地往那些地方去。
这真是无法说清的事情。
我一直生活在远离文化中心的边地云南,打小时候起,抬眼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山,伸腿很容易就走到同样不远的庄稼地。曾经很长一段时问,我生活在一个叫三家村的山村。诚实地讲,也正是这段经历让我至今仍然惧怕农村。因为它们总让我想起简陋、粪便,以及无法忍受的贫困和脏。虽然那里有着极为充足的阳光和雨水,有着形状奇异的山峦和深谷,照当今的旅游术语来讲,完全是一个少有的“世外桃源”,但绝美的风光并没有给那里带去更多的粮食和收成,相反,由于山高路远,土地贫瘠,那里的生存一直格外艰辛,身体的,生活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苦与难,人们的脚步经年在山里移动,吃着山里出产的荞麦、苞谷,喝着从远处背来的泉水,从这座山坡走向那座山坡,为的仅仅是寻找一些稀有的饱暖。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了。
没有人会注意到门前的麻栗树已经发出了好看的嫩芽,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头上的天空是多么的蓝,太阳正隔着树叶透出一束束耀眼的光,光里有些小小的亮点,那是些憋了一个冬天的小飞虫,它们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春风与阳光。
是的,在云南山地,人们从来不会留意到身边的风光,却很小就学会让自己像树一样深深扎根于土壤,寻找赖以生存的食物。这是必要的。降生在哪里是无法选择的事情,靠天吃饭的日子也不能不让人揪心,种子如期播了下去,心却跟着悬了起来,收获太难预料。如果碰上几场喜雨,种子出得整齐,自是欢喜,但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草因此而锄得更勤,家里神龛上的香火和供品也添得更旺。缺雨的年份就不用说了,除了张罗着找找野菜采采草药什么的,只有对着神祈祷了。即使是无神论者,在灾难和困厄面前,也不是了。
但快乐总还是需要的。
每当节日,或仅仅是某个想唱歌想跳舞的夜晚,山地的人们都会把篝火点燃,弹着弦子尽情地唱歌跳舞,所有的身体围着沸腾的篝火一遍遍地咏颂、祈祷、诉说和祈福,然后,再沿着被篝火照亮的夜空,奔向冥想中的天堂。在这些山地,神灵是无处不在的,它们不仅仅存在于火塘、山崖、泉水、草木、飞花,还沿着山转,绕着水走,和所有人的祖先连在一起,和庄稼的生长谷物的收成连在一起。很多人也许知道云南有26个民族,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民族会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支系,有多少个支系就有多少个节日,那些浩如烟海的古歌、神话和舞蹈就是这么来的。
或许,对于生活在窘迫中的人们来说,更需要也更能生长出一些神秘悬奥的意想和绝望中的力量吧。
否则,真难想象,这样的存活,该是怎样的艰难。
也正因为如此,在云南波浪一样延绵的群山中,人们已经习惯把自己的欲望与梦想、幸福与不幸统统交给了各自心中的神灵,为了自己的谷物和牲畜,为了自己的父母、孩子以及自身的温饱和健康,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太阳和月亮,对着山神,对着水神,一遍遍地诉说和祈求,一遍遍地赞美和歌颂。
他们的心灵需要在另一个星空中飞翔。
P1-5
大地养育生命,也养育了文学。
文学与大地的联系,可以从先民的关于劳动、游戏、节庆和祭神活动的文字记载中看出来。其中,生命直觉,生命力,生命状态的表现特别生动而鲜明。后来,文学几乎为官方和专业文人所垄断。当文学被供进廊庙和象牙之塔以后,生存意识日渐淡薄,人生中的辛劳、挣扎、抵抗、忍耐与坚持不见了,多出了瞒和骗,为生存的紧迫性所激发的喜怒哀乐,也被有闲阶级的嬉玩,或无动于衷的技巧处理所代替。文学的根系一旦遭到破坏,枝叶枯萎,花果凋零是必然的事。
写作的专业化促进了文学的发展,但也因此产生了异化。要使文学保持活力,除非作家在与大地的联系方面获得高度的自觉。文学革命往往发生在社会的转型期,不是没有因由的。由于周围的梗阻和痛楚加剧,对于作家来说,不可能不构成某种压力和刺激,为此,他们真切地感知到了大地的存在。这时的文学,是富于生活实感的文学,是郁勃的文学,突围的文学,力的文学。可是,当社会变动渐渐趋于平复时,寄生的、浮靡的、伶俐乖巧的作家就又随之滋生繁衍起来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文学出现了一个带根本性的变化,就是部分蜕去意识形态的硬壳,而重返大地之上。至八十年代中期,无论韵文或散文,几乎同时开始了新的畸变。文体的细化,对于文学创作实践来说,本来便没有什么好处。就以散文论,粗分是虚构和非虚构两大类;倘从后者特意划出“艺术散文”或“美文”之类加以培植,难免流于狭窄和荏弱,全然不见自由的大精神。有人标榜所谓“大散文”,恰恰不是从精神的要求出发,惟是依赖题材,有一类“文化散文”,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这类散文,缀连文史掌故,发掘废墟故址,把时空距离尽量拉大,在“陌生化”的途中,变着戏法贩卖陈腐的帝王思想和臣仆思想(在这方面,尤以电影电视界为甚)。还有描叙不同地域不同民俗者,食也文化,色也文化,实际上与消费主义时尚合流。此外,就是追求形式上的“大”,篇幅冗长,结构庞杂,文风铺张夸诞。总之,“大散文”的病根,盖在于脱离大地,脱离底层,脱离实际生活,以致失去痛觉。
本丛书所编为非虚构散文,广义的散文,不拘记叙、抒情、议论,不限文章、日记、书信,重要的是同大地的关联。这其中,有泥土的沉重、朴实、芳香与苦涩,有水的柔润,也有干旱及焦渴。地丁是一种野草,地丁是“地之子”,开紫花者为紫花地丁。紫色,是血的深红外加了幽黯的颜色,可以看作是一种身份或品质。紫花地丁原产中国,具本土性,民间性,全草入药,是古来草野小民常用的疗治诸疮肿痛伪良药。矜贵的君子固然大可以卑贱视之,但似乎这也并不怎么妨碍它的生长,自然也不妨碍对它的利用。这里拿来做丛书的名目,用意在强调它的野性,与大地的联系;究其本义,简括一点说,也就是为人生罢。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