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
天,是她们的房子,大地是她们的床,世界是她们的家。
女儿只有四岁,却在妈妈的怀中,跟着走了不少地方,跟着尝了不少辛苦,跟着认识了这个恶浊的世面。
母女两个,是一对流浪人,从东流到西,从北方流到南方。
天晚了,也许太阳并没有落到西方地平线上,但,都市巍高的建筑确实掩灭了它的光波,同时,街两旁闪亮的电灯,在抖动起它们的眼睛。
总之,一天的时光,算是又过去了。流浪的人,原是不须费精神计算时日的,过一天算一天,过十二个月,就添一岁。流浪人的精神,只是用在怎样不使肚子饿,或是,怎样能使肚子的饿多挨过一些时间。
但是,随着天晚,她的肚子里确在活动着了,先还可以勉强支持,和肚中的空虚抗拒着,可是过一会工夫就全然不行了,她单只觉得身上松得很,手里没有气力,至于两条腿,挪动起来,顶少也能有千斤重。
这,也还是可以忍受的,她是一个大人,她知道自己是穷困的,自己是个连匹野狗都不如的东西。可是,孩子的食欲,一经涌上来,那是非要有些东西应付一下不可。
其实,孩子已经叫她好一会工夫了,还是那样哝唧着:
“妈,我要吃,我,我肚子饿呀,肚子饿。”
饿有什么办法,妈妈也不是有钱的人。
抱着孩子,在巷口旁僻静地方坐下了。
这只大床,床身是凉的。流浪的她,不由就想起来,秋天到了。夏天,地面上不是火一般热么。
她只想坐下身子,制住自己肚子的绞动,还想用这动作移转孩子的要求。多笨的举动!孩子的饿,不是用一个动作可以遮饰过去的。孩子又在哝唧着:
“妈,我要吃,我,我肚子饿呀,肚子热呀。”
这回,不开口给以答复,看来是不行的,她又把平常的老话说了出来:
“小春,妈的好孩子,一会就去讨,稍微歇一会好么。”
话是平和的,然后,按照旧习惯,在孩子肮脏的小脸上,狠狠地吻了几口。
可是,想到这孩子本身又是多么不祥的一个生物啊。她在这热烈的接吻之后,看见孩子肖似她爹的眼睛上就想到她的爹。
孩子的爹是一个好爹,只是他没有做爹的命运。真是碰巧的事情,当孩子生到人世时候,正是他离开人世的一刻。所以要说他没有做爹的命运,倒不如说孩子是不吉祥的。
因此,对于眼前的孩子,立时又引起少许憎恶。
这个爹死的真奇怪,在江里打鱼,大晴天,忽然就兴起风云,等雨点降下时,他的渔船跟着翻进水里去。一生还不完的债,那些债就如他打鱼的网,网丝硬把他拖进江水里。
但他死,还是没有死完了债务,家里所有的烂东西,都归了债主,而她,就紧跟着离开那冷落的家门。于是,娘儿俩就变成流浪人,变成了四海为家的人。
一个卖大饼油条的半老太太,用篮子提了一篮,从远处慢慢走来,喊卖的声音,短促异常,其实可以说是她不愿开放她的喉咙,这正如一个家室温饱的半老太太不愿迈动她的两条腿一般样子。
“妈,卖大饼油条的来啦。”
孩子即兴喊起,扬着手,眼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妈的心里抓了急,这一来,她可怎样掩饰她欺骗孩子的事迹呢。一个饿肚子的孩子,她绝对不愿轻易放弃了她眼前的食物。正在她思索时,孩子急得第二次又嚷着:
“妈,卖大饼油条的来啦。” “妈知道。”
答着,手伸进破衣服的袋子里,摸得清清楚楚还有六个铜板,六个铜板,比别人六块钱都宝贵呀;说了多少好话,叫了多少声大爷,把脑袋往水门汀地上磕了多少头,这一天才要来的六个铜板,不是铜板,简直是黄金,不,是血汗!真的要把这六个铜板化了去?不行,化去也填不饱肚子,一个苍蝇吞进老虎肚子里,哪能救得饥!
老太太已经听到孩子第二次喊妈说的话,她就走到前面来,她不因为娘儿两个的身位而远去,因为事实上她的主顾多是些衣服褴褛,充其量也都是过不去十个铜板交易的人。
电灯光愈发显得亮,也就是四处越加黑的时候。现在,是黑了。
“妈,来啦。”
孩子望了望老太太,喊。
老太太的穿戴,实在和这娘儿两个差不多,不同的就是破烂衣服上多了一层油渍。
“买大饼吧?”
她低声问,接着又是:
“油条买吧?”
妈妈撒开袋里的手,真切地说:
“买是买不起,盼望你能送一个,一个就行,送给孩子。”
老太太瞪了瞪眼睛:
“这是哪里话。”
“不是,”妈妈诚诚恳恳地说,“你修修好救救这孩子罢,你总比我们好。”
这话,在平常别人说,老太太是要生气的,会认为是开她玩笑的,不,她这回可没有这样想,她反倒沉思起来。过一会工夫,慢吞吞地说:
“我比你们好?别看我卖大饼,我自己一样吃不到啊!我比你们苦你们信么?少卖一个,家里人就多余出来一块饿肚子。”
说是这么说,她到底用颤抖的手,把一只大饼递到孩子的手中,随即转身走向原路去。妈妈喊着“谢谢”的声音,她是没有听到的。
天完全黑了,老太太的影子在近处灯光下一转就不见了。
这里,母女俩有好一会的互相注视着,一面,孩子把大饼送到嘴唇边,就像吸铁石和磁针一样,嘴唇同大饼连得紧紧的。
“妈,你吃一口。”
孩子虽然得到宝物,还是没有忘记了妈妈,但是妈妈回绝了她,妈妈情愿饿肚子,不劫勒孩子一点点的食物。她要预备倒身地下睡觉了。
左近人家,从关紧的大门中窜出来留声机声和男女嘻笑声。
在她们近旁某个地方,忽然响了一响,那响声,分明是从别处抛下来的东西的击碰声。本来又饿又懒要闭上眼睛的妈妈,不由顺着声音所去的方向,向四处搜寻一下,她希望能够是一件归她所有的垃圾,——布片,或是铁罐。想不到,她找到地方,居然是一大块面包。
“还有人抛面包!”
乐得了不得,把别人抛却的东西,两人吃得香香的。
如果说人是有妄想的,那她此时的妄想,就是想再能有第二次抛来的面包。她这妄想没有给她满足,随着留声机声的停止,男女嘻笑声也停止了,没有人抛面包了。
仅仅这一点,也就够称得起是意外的获得。孩子的肚子饱了些,妈妈的肚子也有了一点东西。
“睡罢。”
不想再到街上去求乞,她跟孩子说。
这巨大的硬床,每睡一夜,第二天早上孩子就觉得有些腰疼。她还好,脑袋是枕着妈妈的胳膊,妈妈枕的是硬硬土地呀。
从巷口,一阵一阵吹起些凉风,凉风吹进骨子里。
天气专和一种人为难,热,叫这一种人遭受,凉,先叫一种人试尝。热既然不易抵抗,凉也不是好受的。
紧紧抱着罢。
于是,妈妈抱着孩子的小身子,抱得紧紧的,夏天一过,就到了该取暖的季节了。
肚子饿,使她忧愁,天气冷也使她忧愁,跟了她这几年,在她的前额上住着,开了一条条的河,辟了一条条的沟,她知道,孩子将来也不能有好下场的。
在梦中,她也是觉得穷困紧紧包围着她,她透不过气,忽然,觉得身上着了一脚,她睁开睡眼,原来是巡捕来驱逐她们了,他厉声地说: ’
“滚!快给我滚!”
滚到什么地方去呢,天是她们的房子,地是她们的床,这世界就是她们的家呀。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
P276-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