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本描述办公室悲喜剧的小说,但是其价值已经越过文学想象的范围,而更接近真实。共包括45篇短文,约13万字。它是由一位女性作家写出来的,其笔下着墨最多的也是上班族的女性。本书中的每一篇文章都是活生生的素描:不故意取悦读者,也不故意买弄文笔,却留下不少极鲜明的印象。从二十五岁的秘书到半老徐娘的女强人和得了忧郁病的女清洁工,无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胡晴舫说,世界上没有伟大的办公室文学——大部分的作家不是拒绝上班,厌恶上班,就是压根儿瞧不起上班这件事。遇上了灰色单调的现代办公室,看见一大群中午时间从各个大楼涌出来进食的制服乌鸦,听见那些人谈房屋贷款和休假规划的对话,他们的想象力只能一片空白。但是,我观看我的经理像一只志得意满的蝴蝶在办公室盘旋,来回舞动,同事们带着固定到有点呆滞的笑容跟在他身后,我不由地想,这已经是最伟大的文学主题了。
我问了一个问题,他们叫我去见社长。
社长办公室藏在最角落。窗户很小,四四方方,用便宜的铝条圈住,面对着一条死巷,看出去是一大片违章建筑物的灰色铁皮屋顶。旁边是大楼的太平门,推开,女性员工洗手间就在后面。
相较之下,总经理或董事长的屋子占据办公室最好的两个方位,各有两面从天花板到地板的玻璃墙,俯瞰城里最美丽的一条林荫大道。傍晚,暖洋洋的西晒会让坐在里面的人有种金黄色的幻觉:自己置身于一个非常重要的国际都市,从事一项非常重要的产业,占据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世界,因为自己而运转。
若是一个擅长办公室政治的阴谋论者,很可能会如星相学家阅读星相图一样,从这样的座位安排读出社长在公司里的地位与未来。
为了上洗手间,女性员工必须经过他的办公室。时常,一群群女性员工像大呼小叫的观光进香团般,打从他透明的玻璃门前经过。那是办公室里最香火鼎盛的一条道路。她们鱼贯往返,络绎不绝,前去从事人生最神圣的任务。而社长的小房间永远烟雾缭绕。扑朔迷离的白雾之中,一个蓄山羊胡、戴黑框眼镜、没有胸脯的斜肩男人,仿如一尊雕像咬着半截雪茄,面无表情地搁在一张跟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董事长大皮椅上面。他似乎总是处于冥思。
“我跟你说一个鱼缸哲学。”我坐在他的屋子里,社长潇洒地用他泛黄的牙齿上下咬住那段刚烧了三分之一的雪茄。他的嘴唇因为过薄,使人容易对他嘴巴所吐出来的话语分量感到怀疑。可,他的表情那么严肃,又让人不得不跟着慎重其事。
“当,”起了个头,他深呼吸一口,我不由得挺直我的脊背,摆出当年用来对付高中老师的好学生表情。他细长的亚洲眼睛透过油腻的镜片盯着我,“一条小鱼独自在一个鱼缸里游来游去,它只会看见自己的身影。经过鱼缸圆弧玻璃壁面的曲折反射,它的身影显得如此巨大,给了那条小鱼错误的自我认识,它以为它异常雄伟魁梧。”
他深深看人我的眼睛,似乎想确定我是否听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深奥道理。像一般刚刚上班不久的年轻女人,我不自觉地露出一种讨好的笑容,没有必要地不断点头,来传达我对他训诲的重视。同时,我却分神注意到他的指甲跟他的牙齿一样发黄。
“要知道,”他咬字既缓又慢,雪茄仍令他严重口齿不清,“小鱼终究要到大海见世面。大海里满满都是大鱼;每条大鱼都用它自己的速度和风格在游泳,做它该做的事情。它们不会像小鱼一样为虚幻的自我身影所惑;他们不惊慌,不跳脚,不急躁。它们游泳。”他加了个手势,加强最后一句的语势。
抽口雪茄,吐出白色炯雾,他深深地从他的肺叶底部挖出空气来,听起来像在叹息。他迅速看我一眼。我懂什么呢,他似乎在想。我不过是另一个懂得穿迷你裙时记得把双脚并拢的年轻女人。是的,我很有教养,也受过正规教育。可是,如果我不是他的情人,他能拿我做什么呢。谈公事,他宁可跟他的雄性鱼群商量。我连雪茄都不会抽,哪能理解什么叫深海大鱼的正确游泳姿势。
他看上去很累。在一番伟大训示之后,的确,人会感到疲惫。他仍强打起精神,笑容满面地从桌子后面欠身而起,跟我握手,“都没事了吧?理解了吧?没问题了吧?”
我乖巧地点点头。回到办公桌,我察看电子邮件。十五分钟后,我突然意识到,从头到尾,社长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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