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莫言自谓“莫”言,笔下却是千言万语。不论题材为何,他那滔滔不绝、丰富辗转的辞锋,总是他的注册商标。这大约是小说家自嘲或自许的游戏 了。也因为这千言万语,又引来文学批评者千百附丽的声音。谈论莫言的种种,从女性主义到国族论述,这几年还真造就不少会议及学位论文。但学院里的众声嘈杂,莫言似乎一概“默”言以对,纸上文章提小说家的最后寄托的种种“说法”,必须建立在这层自知之明上。
《白狗秋千架》是莫言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所发表的短篇小说全集之一,集结了莫言自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九年创作发表的三十篇作品,其中《春夜雨霏霏》、《丑兵》、《黑沙滩》等七篇作品是首次结集出版,弥足珍贵。
《白狗秋千架》是莫言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所发表的短篇小说全集之一,集结了莫言自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九年创作发表的三十篇作品,其中《春夜雨霏霏》、《丑兵》、《黑沙滩》等七篇作品是首次结集出版,弥足珍贵。莫言的短篇小说故事饱满,风格多样,好似从肥沃而丰富的中国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丰姿多彩的朵朵奇葩,既对乡村残酷现实的犀利揭露,也有对乡村纯朴爱情的感人描写,还有种种荒诞离奇却又逼真入神的传奇述说……这些作品的结集,可以让读者充分欣赏到莫言作品的艺术魅力,同时也可以看到文学大家从事小说创作的发展轨迹。
我在为野兔子祈祷的同时,心里想着:这些像水银珠儿一样好动的小子们,为什么要这样一本正经地打仗呢?他们都是喝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他们的父母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他们之间决不会有你死我活的矛盾,值得这样动刀动棍吗?他们的棍不是一般的棍,而是那种从东北森林里砍伐、用火车运进关内、光滑笔直、摆在供销社里高价出售的柞木棍,这种棍子,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擂到头上,肯定要头破血流,弄不好很可能要脑浆四溅,我亲眼看到我们村里的大队长用这种棍子将孙四的脑袋打破。再说这些菜刀吧,都是好刀,寒光闪闪,能斩钉截铁,更别说切菜剁肉。这种刀是我们县惟一的部优产品,畅销海内外,尽管价格昂贵,但也不是轻易能够买到的。想到此处,我感觉到今天这场战斗,不是一般的顽童打架,而是一场阶级斗争。
棍子队里,跳出了一个下穿红裤头、上穿绿背心的黑小子。他的额头上有一块明亮的疤痕,见到了这块亮疤,我马上就认出了他是谁。他是我们村书记的儿子,他额头上那块疤是被赵大婶家那头嘴尖的毛驴子啃了一口留下的。当时我正在街上玩耍,阳光照耀着许多东西闪亮,其中最亮的就是赵大婶家那头黑叫驴,黑叫驴身上最亮的地方是它的圆滚滚的屁股。这头驴在我们村子里大名鼎鼎,它一身好活,无论是拉磨还是拉犁,一头驴胜过两头驴,它唯一的毛病就是嘴尖,爱好咬人,被它咬伤的人前后有二十几个,但是它的活儿实在是太好了,就是那些被它咬过的人,也坚决不同意把它卖到杀驴铺子里。那天我看到书记的儿子在黑毛驴面前转转,心里就感到要出事,正要上前去把书记的儿子拉开,马上就感到自己是多管闲事,黑驴谁都敢咬,但它怎么也不敢咬书记的儿子,它要敢咬了书记的儿子,它就等于给自己判了死刑。忽听得一声惨叫,黑驴一口就把书记儿子的脑袋给啃破了。黑驴呲着白色的大牙笑,书记的儿子咧着红色的大嘴哭。我当时就想:黑驴,你这次死定了,你这次要是不死,才是天大的怪事!但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黑驴不但没死,反而受到了隆重的礼遇。据我所知,赵大婶家已经把黑驴送到了杀驴铺,杀驴铺里的掌柜围着黑驴抓膘估价,正在这危急关头,书记飞马赶到,把黑驴从死亡线上营救出来。至于书记为什么要把咬破儿子脑袋的黑驴救出来,我们都猜不出原因。是啊,如果我们能猜出书记的心思,那我们不也能当书记了吗?后来还听说了书记给黑驴镶金牙的事,镶金牙是夸张,但书记给黑驴镶了一颗铜牙倒是真的。书记的儿子左手拄着棍子,右手指着菜刀队里骂阵:
“你们哪个不服?那个不服就跳出来比划比划!”
一语未了,就听到菜刀队里尖啸了一声。只见一个小家伙双腿并拢,像传说中的独脚兽一样,一蹦两蹦三蹦,蹦到了队伍前面,与书记的儿子只隔着三尺的距离。这小家伙白皮肤吊眼睛,双耳生得怪异,好似两扇蚌壳。我当然也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黑驴主人赵大婶的儿子,这小子有个外号,叫做猴子阮英。我很久都不知道猴子阮英是谁,去年才听说猴子阮英是古典小说《七侠五义》中的一个人物。猴子阮英有什么本事我不清楚,但赵大婶的儿子的本事我十分清楚。这小家伙从小就不省油,在同年龄的孩子群里出类拔萃,打架敢动狠手,与他家那头驴一样,爱好咬人,村子里被他咬过的人,比被他家的驴咬过的人还要多。除了善咬人,还善于爬树,参天的大白杨,县里的电工脚上戴着螳螂刀,半天还爬不上去,他赤着脚,转眼间就爬到了顶梢,站在一根柔软的细枝上,好像一只怪鸟。他跳出来了,与书记的儿子四眼相望,有那么一星半点儿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的意思。他说:
“老子不服!”
“你哪里不服?”
“我哪里也不服!”
“不服就试试吧!”
“试试就试试!” 于是,书记的儿子往手心里吐了一点唾沫,双手攥紧了柞木棍;赵大婶的儿子把菜刀放在大腿上拍了拍。两边的小妖们连同我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他们。他们的眼睛对着眼睛,身体做着横向的移动,嘴里嘟哝着不知什么话语。就这样过了一刻钟。就这样又过了一刻钟,他们抖擞起来的精神渐渐地萎靡了。众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知是感到欣慰还是感到失望。但就在这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大变化。只见书记儿子仿佛漫不经心地将棍子往前一捣,几乎就捣在了赵大婶儿子的胸膛上。赵大婶的儿子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棍子,然后举起菜刀,对着那棍子的中段,毫不留情地剁起来。刀光闪烁,木屑横飞,两边的小妖一齐呐喊助威。书记的儿子双手攥着木棍,身体往后使力气,想把棍子夺出,赵大婶的儿子把菜刀对着他的手一比划,书记的儿子就撒了手。赵大婶的儿子将那棍子按在地上,一阵乱剁,然后,将菜刀往腰里一掖,拿起棍子,攥住两头,横过来,往膝盖上一磕,就听得咔嚓一声,棍子断了。菜刀队里的小妖们欢呼雀跃,庆祝他们的胜利。赵大婶的儿子有点得意忘形,他举着那两半截断棍,好像举着金杯,对着观众炫耀。书记的儿子冷不丁地捅出一拳,正正地捅在赵大婶儿子的鼻子上。赵大婶的儿子叫了一声,扔掉棍子,捂住鼻子就蹲在了地上。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菜刀队里的小妖们围上来,有的蹲在他的面前,有的弯着腰站在他的身后,都瞪大了眼睛,连眼皮也不眨,仿佛在数着那些落在沙地上的血滴。一滴,两滴,三滴……血珠落地,立即与黄沙凝在一起。书记的儿子搔着脖子,显出了一些张皇失措的样子,但他的嘴里却说:
“狗东西,现在你知道大爷我的厉害了吧?实话对你说,大爷我还没舍得用劲呢,大爷我要是舍得用劲,这一拳,连你的两颗眼珠子都会打出来!你以为你们家的驴就白白地咬了我一口?这就叫做父债子还!”
书记儿子的话让我感到好生纳闷,难道赵大婶的儿子的父亲是那头咬了书记儿子一口的黑驴?尽管民间流传着毛驴太子的传说,但我是有一些生物学知识的人,我知道人和毛驴是不可能生出后代的,你说人和大猩猩生出一个后代,我还能半信半疑,但你要说赵大婶和黑驴生出了这个鼻子流血的小家伙,我是宁死也不相信的。补充几句:民间传说的毛驴太子,是一匹唐朝的黑驴和武则天合伙生的,那家伙尽管武艺平平,但因为相貌奇特,嗓音特别洪亮,临阵一鸣,往往能威慑敌胆,所以很打了一些漂亮仗。赵大婶的儿子分明是被书记的儿子打败了。由此可见他的父亲也不可能是那匹黑驴。但且慢,赵大婶的儿子擦干了脸上的血迹,猛烈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复仇的火焰,他的牙齿切磋得格格作响,好像咀嚼着一嘴玻璃。他从腰里抽出菜刀,说:
“孙子,你的末日到了!我们受你家的压迫已经受够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今天,我要为民除害,如果我不把你剁成八大块,我就往自己嘴里连塞八口黄沙!”
发完了这个古怪的誓言,他就挥舞着菜刀扑上前去。书记的儿子见事不好,转身就跑。赵大婶的儿子在后边穷追不舍。他们俩奔跑的速度几乎一样,所以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既没有拉长也没有缩短。我感到有些无聊,不由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看到无聊的表情也出现在那些小妖们的脸上。事情总是在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发生有趣的转机:一个浑身黑色的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凸出在菜刀队与棍子队之间的沙地上。这个人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服,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纱,背后还拖着一条漫长的披风,脚上自然是黑靴子,手上戴着黑手套。他的身上惟一裸露的是头发,头发自然也是如墨一般黑。这人从一出现就开始冷笑,他的笑声仿佛一群夜猫子在白杨树问飞翔。他慢慢地往河堤上倒退着,一直退到了我的面前。我闻到了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昏天黑地的气味,站在他的背后,我感到暗无天日,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挖空心思,想猜出他的真面目,但我的脑子里是一团漆黑,连一线光明也没有。终于,他开始说话了。他的腔调很怪,声音好像从井里发出,他说:
“孩子们,你们应该上树,你们为什么不上树?!”
说完了这句话,他继续冷笑。
书记的儿子四肢扒住一棵光滑的树干,简直就是一匹壁虎,噌噌地上了树。赵大婶的儿子原本就是爬树的高手,紧随着书记的儿子,他也噌噌地上了树。他爬树时只用了一只手和两条腿,他那只没用来爬树的手里高高地举着那把菜刀。新的追逐在树上展开了,书记的儿子爬到顶梢,眼见着到了穷途末路,赵大婶的儿子举起菜刀,果断地剁下去,书记的儿子身体一转,从树干的另一侧,一滑到地,动作流畅,无半点挂碍。赵大婶的儿子怎甘示弱?他用力把菜刀从树干上拔出来,也是一滑到地,好像炮弹滑人炮筒。但等到赵大婶的儿子一滑到地时,书记的儿子又沿着树干噌噌地爬了上去。赵大婶的儿子自然又跟着爬了上去。P2-5
莫言——中国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作为一名诚实的小说家,(他)采取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写出充满时空感和生命感的世界。
——【日】藤井省三
莫言的风格、对话、情绪和描写往往交融为一种多层次意义网络,其精致缜密的肌质通常体现为冗长的复合句。他镂金错彩、繁华奢侈的语吉赋予素材一种具有讽刺效果的高贵感。
——【英】加内斯·威克雷
史诗般的小说,一流的中国作家。
——《里士满时报》书评
莫言是世界级作家,可能是老舍、鲁迅以来最有前途的中国作家。英译《红高梁》的出现是英语文学一大盛事,由此可见中国小说在二十一世纪的活力和影响力。
——M·托马斯·英格教授
他的作品是拉丁美洲文学和中国文学融合在一起的非常优秀的文学。……在我们之间,文学上的血缘关系非常类似。可以说,再也没有人比莫言更接近我的文学特质了。
——【日】大江健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