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是十九世纪俄国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一生的作品与俄国社会有密切关系，正如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文学评论家杜勃洛留波夫所评价的，他能“迅速地揣测出社会意识中出现的新要求和新思想，透过自己的作品经常关心那种当前的，开始隐隐约约使社会激动不安的问题。”本书选编的他的八篇散文诗和五篇小说。

《世界文学博览》丛书各卷均由三部分内容组成：卷前的对作家的概述性评介；选收的该作家的作品；对作品的简短评介。其中以作品本身为“正”，占各卷绝大篇幅，余者为“偏”。评介文字置作品前，用楷体字，以与作品本文相区别。本书是其中的屠格涅夫作品精粹。

《世界文学博览》丛书序

屠格涅夫——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

散文诗

 村

 菜汤

 蔚蓝的王国

 岩石

 海上之行

 爱之路

 爱情

 真实与真理

小说

 木木

 猎人笔记

 贵族之家

 前夜

 父与子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基尔沙诺夫最初和他的兄弟一样在家里念书，后来才进了贵胄军官学校。他自小便以漂亮出名；而且他很有自信力，有点儿喜欢挖苦人，有时又爱发点儿不讨人厌的小脾气——因此他很能讨人欢喜。自从他获得军官官衔以后，到处都看得见他的影子。他处处受到欢迎，他尽情地放任自己，甚至流于放荡、荒唐，干出种种傻事，可是这些举动在他身上也增加了不少动人之处。女人为他着迷，男人称他为纨袴子弟，却又在暗中妒忌他。我们已经提过，他当时和他的兄弟同住在一处，他真心爱他的兄弟，虽然他们完全不象。尼可拉·彼得罗维奇的腿有点儿瘸，他那细小、和悦的面貌常带忧愁，他有一对小的黑眼睛和一头稀疏的软发，他贪懒，但也喜欢读书，可是在交际场中却显得拘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没有一个夜晚在家；他的聪明和大胆出了名(他把体操介绍到一班贵族子弟中间，使它成为一种时髦的娱乐)；他至多读过五六本法文书。他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上尉；一个光辉的前程在等待他。可是突然间一切都改变了。

那个时期在彼得堡的交际场中偶尔可以看到一位P公爵夫人，她至今还没有让人忘记。她有一个教养高、有礼貌而略带愚蠢的丈夫，却没有儿女。她一忽儿出国远游，一忽儿又回到俄国，过着一种古怪反常的生活。大家都说她轻佻，喜欢卖弄风情，她对每一种娱乐都热心得不得了，跳舞跳到精疲力竭快要倒了下去，她喜欢跟年轻人一块儿尽情地笑闹，她通常总是在午饭时间以前在她的阴暗的客厅里接待这些年轻客人；可是到了夜深，她便哭着，祷告着，一点儿也得不到安宁，常常痛苦地绞着双手在屋子里走到天明，或者脸色苍白，浑身发冷，坐在那儿读赞美诗集。可是一到白天，她又变成一位华贵的夫人，她又出去拜客，随处谈笑，任何事情只要能使她稍稍解闷，她便投身到那里面去。她生得长短合度，一条金色的发辫象黄金那样沉沉地一直垂到膝边。可是她并不能说是一个美人：在她的整个面貌中只有一对眼睛是好的，而且连这一对并不算大的灰色眼睛也不是恰好的，但她的眼光却是敏速，深沉，而且随便到了大胆的程度，沉思到了悒郁的程度——这是一种谜样的眼光。即使她口里絮絮地谈着无聊的空话，她的眼中仍然闪着异样的光辉。她打扮得十分雅致。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在一个舞会里遇到她，同她跳了一回玛组卡舞，虽然在跳舞的时候她没有讲过一句正经话，他却热烈地爱起她来。在爱情上他是常操胜算的，这一回他也是不久就达到了目的，可是他的轻易的成功并不曾减低他的热情。这反而把他更紧地，而且更牢地缚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这个女人就是在把整个身子交给他的时候，仍然有什么深藏着的、捉摸不到的东西保留着，那却是人所看不透的。她的灵魂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呢，那只有上帝知道！她似乎受着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神秘的力量的支配，它们好象在任意玩弄她，她的有限的智力还不能够控制它们那种反复无常的脾气。她的一切举动不过是一连串的矛盾。她的唯一可以引起她丈夫疑心的几封信却是写给一个跟她并不熟的男人的，她的爱情里面带得有一种悒郁的成分，遇到她自己挑选的情人，她跟他在一块儿并不笑，也不闹着玩，她只是带着惊奇的神情望着他，听他讲话。有时候，往往是突然间，这种惊奇变成了寒冷的恐怖；她的脸上现出一种疯狂的、死一样的表情，她把自己锁在寝室里面，她的女用人把耳朵贴在锁孔上偷听，还听得见她那忍住的哭声。不止一次，基尔沙诺夫在幽会之后走回家去，他心里感到一种伤心、痛苦的烦恼，那是只有在无可挽救的失败以后才能够发生的。“我还希望什么呢？”他这样问他自己道，他的心一直在痛。有一回他送给她一只戒指，宝石上面刻着一个斯芬克司。

“这是什么？”她问道。“斯芬克司吗？”

“是的，”他答道，“这个斯芬克司就是您。”

“我？”她问道，慢慢地抬起她那谜样的眼光望着他。“您知道这是大大的恭维吗？”她毫无用意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睛仍然闪着那奇异的光辉。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在P公爵夫人爱他的时候，已经感到痛苦了，可是到她对他渐渐冷淡起来(这桩事情来得很快)以后，他差一点儿发了狂。他非常痛苦，又怀着满腔妒意，他不给她一点儿安静，老是跟在她后面。她终于受不了他这种无止息的追逐，便远去外国。他不听从朋友们的苦劝和长官们的忠告，辞去了军职，一直追她到国外，他在外国各处奔跑了四年光景，有时紧跟着她的踪迹，有时又故意让她跑开。他为他自己害羞，他恨自己软弱没有志气……可是毫无用处。她的面影，那个难理解的、差不多毫无意思的、但又是迷人的面影已经深深地藏在他的心中。在巴登他又跟她和好了，而且她似乎比以前更热情驰爱他……可是不到一个月，一切都完了，火焰闪起最后的亮光，便归于永灭。他预料着分离不可避免，便想退一步跟她做一个朋友，他还以为跟这种女人做朋友是可能的事。……她秘密地离开了巴登，这以后便永远躲避基尔沙诺夫。他回到俄国，还想重过旧日的生活；可是他不能够回到从前的轨道上去了。他四处飘荡，好象是一个中魔的人，他仍旧到交际场中去，他仍旧保留着上流人物的那一切的习惯，他可以夸口他有了两三次新的恋爱上的成功；可是他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存一点儿指望了，他什么事也不做。他渐渐地老了，头发也灰白了，每天晚上坐在俱乐部里，悒郁无聊地消磨光阴，没精打采地参加独身者群的辩论，这成了他的必要的事情——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好的现象。自然，关于结婚问题，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这样地过了十年，十年的无色彩、无结果的岁月——而且过得那么快，可怕地快。拿光阴飞去的迅速来说，可没有一个地方赶得上俄国；不过人说在监牢里光阴飞去得更快。某一天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在俱乐部里吃午饭，听到了P公爵夫人的死讯。她半疯狂地病死在巴黎。他离开餐桌站起来，在俱乐部的屋子里踱了许久，又呆杲地立在牌桌旁边，可是他并不比往常更早地回家去。过了一些时候他接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他送给公爵夫人的戒指。她在斯芬克司上面画丁两根象十字架的线，并且叫人转告他；谜语的答案就是——十字架。

这桩事情发生在一八四八年年初，正是尼可拉·彼得罗维奇死了太太来到彼得堡的时候。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自从他弟弟搬到乡下去以后就很少看见他；尼可拉·彼得罗维奇结婚的时间刚巧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同公爵夫人初认识的时候。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从国外回来，去看他弟弟，他打算在他弟弟家里住两三个月，分享他弟弟的幸福，可是也只能勉强住了一个星期。这两兄弟的处境太不同了。在一八四八年，这种差异便减少了一些：尼可拉·彼得罗维奇失掉了他的妻子，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失掉了他的回忆，自从公爵夫人死去以后他就竭力不去想她了。可是在尼可拉，却有一种并不会虚度这一生的感觉，他眼看着儿子长大起来了，在巴威尔，跟这相反，他仍然是一个孤寂的独身者，如今正踏进了暗澹的黄昏时期，也就是那个追悔类似希望、希望类似追悔的时期，这个时候青春已经消逝，而老年还没有到来。

这个时期对于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比对于任何别一个人更难过：他失掉了自己的过去，也就失去了一切。P353-357

世界文坛，名作如林，巨匠辈出，但在中国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仍有许多鲜为人知。50年代中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方针为外国文学介绍事业开拓了前景，一时间，不少外国文学的经典著作和当代名篇都成了我国广大读者的精神食粮。可惜，早春天气乍暖还寒，从50年代后期起，外国文学介绍事业历经坎坷，许多文学名著被当成了毒草，文学巨匠被当成了罪人。甚至连伟大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丰碑《约翰·克里斯朵夫》和英国小说家艾米丽·勃朗特的巨著《呼啸山庄》都被指控犯下了毒害新中国青少年思想的罪行。外国文学，特别是欧美文学，介绍事业从此进入了一个低潮。及至那场大革文化之命的史无前例的浩劫从天而降，几乎整个外国文学都成了“横扫”的对象，连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也未能幸免。近年来，“改革、开放”的春风为我国文学介绍事业提供了新的生机，使之有了可喜的发展，翻译作品源源问世，各种类型的外国文学丛书也所在多有。那么，河北教育出版杜为什么还要出这套《世界文学博览》丛书呢？

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注意到当前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人，对近、现代外国文学名著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近、现代外国文学名家、名著不可胜数，一本本从头读起，既耗肘费日，又缺少宏现体验。本丛书选择最有影响的外国作家，尤其是过去由于禁忌，或由于介绍方面的欠缺，而在中国鲜为人知，然在世界文坛颇有影响的作家，将其一生中的代表之作集于一卷，井约请国内久负盛名的专家主持各卷的编选、翻译、评介工作，兼顾概述性和系统性，为广大读者了解近、现代外国文学的主要风貌提供一条捷径。

伟大作家和作品向来是人类进步历程的里程碑。以近、现代欧美文学为例，它既是近、现代西方文明和文化的产儿，又是其发展的一种动力。伏尔泰、卢梭、歌德、托尔斯泰、高尔基、萨特等等、等等无不既是文学巨擘，又是思想的巨人。他们那些不朽的作品对西方杜会的现代化作出了辉煌的贡献。《汤姆大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也许算不上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但是林肯总统会见这位瘦小的老太太时称颂她为美国黑奴解放战争的伟大旗手。惠特曼毕生穷困潦倒，但是他那前无古人的《草叶集》不仅为美国诗歌创作开辟了一个新纪元，而且为现代人提供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人学”。《悲惨世界》和《93年》的作者成为一代法兰西人的精神领袖，无怪乎雨果死后法国政府要为他举行国葬，巴黎的数百万市民要为他举哀送葬。例子是不胜枚举的。如果没有这么多伟大的作家和他们对真理与艺术执着的追求，西方社会也许也会逡巡不前，西方人的观念、意识、思想、情操也许也会滞留在前现代时期。因此，我们怀着十分虔敬的心情，把这套集近、现代外国文学之精英的《世界文学博览》丛书呈献给广大读者，衷心希冀它对改革、开放这个新历史时期的人的现代化进程或多或少有所裨益。

巫宁坤

1988年秋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