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什么时候变成有用的东西呢?
头一回来到哈萨克草原,是在塔城的铁克力提。那里的丘陵草原跟内蒙古的牧区差不多。大块的云彩飘过,人们看到云的影子在绿草上飞跑,如黑色的马群。像内蒙古一样,这里的草原上会远远地出现一棵树,枝叶繁盛但不高大,它好像走不出草的包围,正在犹豫,在回忆一件事。这样的小树在早晨拉出长长的影子,好像一位矮个子君王从长长的地毯走来,地毡就是他的影子。
铁克力提草原到处是草的芳香。这是草,野花和被熊蜂扑散的花粉集体发出的香气。香气在鼻腔和喉咙涂了一层凉丝丝的空气的蜜,让人们想唱歌。我想起的第一首歌是——“流浪的人啊越过天山,走过了伊犁,你可曾看见过阿瓦尔古丽,我要寻找的人啊就是啊你,哎呀美丽的阿瓦尔古丽。”走过新疆才知道,天山有多么雄浑辽阔,人和动物在他面前就像蠕动的蚂蚁或比蚂蚁更小的微生物。而唱歌的人越过庞大的天山,仅仅为了寻找娇小的阿瓦尔古丽吗?办这么一件大事只为了两人相爱这么一件小事。在维吾尔、哈萨克人看来,翻越天山是小事,爱情才是大事而且是永恒的大事。这份感情不是人和天山比较出来的,而是旋律里唱出来的。只有越过天山的人才有这样广阔的忧伤。
草原上的小树在天边,从山坡背后站立。距离远得让它们彼此看不到,人们坐在车上可以看到。风向变了,云彩的影子往西边的草原移动,而那边有热烈金莲花,它如油菜花一样鲜艳,但不是花田。它们按自己的意愿组合,变成小片或大片,比油菜花更野性。云彩的黑影遮住它们,金莲花似乎变白了,而绿草像被野火烧过一样黑。云影移过草地,看上去阴影没动,是金莲花和绿草从黑土里跳出来或逃出来亮出色彩。金莲花的花朵拉着前面那朵花的黄裙子嬉笑着躲避云的阴影。
一只鹰飞过去,让我感到这里是新疆的草原。我看到鹰是先看到它在草原上飞逝的黑影,如一只黑兔掠过。抬头看,一只鹰从头顶划过,它双翅宽阔,比身体宽几倍,翅尖向上挑起,如佛教徒用中指做的手印。我没见过鹰扇动翅膀,它一直在滑翔。空气对鹰来说是起伏的冰原,它从巅峰滑下来,只需滑下去就够了。鹰把人的视线引向天边,山川轮廓柔美,合抱着耀眼的蓝天。白云常常像洪水一样从山隘泻出。在新疆,白云包围了所有的山脚,如蒸汽火车的雾气围绕车轮那样。山显出高大,但近看并不高,只是山和云的关系好,隔一会儿拥抱一下。
世上有多少朵云?这问题真不好回答。一天之中,从铁克力提草原天空飘过多少朵云?谁也答不上来这个提问,上帝也忘了今天早晨往天空撒了多少朵云。大云被风撕成小云,有的云被山顶的松树挂住了胳膊,有的云在山坳里睡着了。早上出门的云在晚上回家时,它们的数量、形状、长相都不一样了。我喜欢云层里的灰云。灰云仿佛让天的蓝色含一点绿色,更湿润。草原在灰云下面显出深绿,好像里面汪着水。
云彩什么时候可以变成有用一些的东西呢?像棉花一样堆在地上,人钻进去散步或谈恋爱。冬天,把云加工成热云,在夏天加工成凉云。在云里安床,放桌椅板凳,拿鼓风机吹出一条道。云的地板是白色的橡皮泥,踩上去有弹性和香味。如果云足够大,人们在地面的云里建一座小村庄,建造刷红漆和绿漆的木头房子。在那样的屋子里,人们不看电视只吃棉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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