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太原府,你往晋西北走去。穿过千道深沟,翻过百座大山,有小县零零碎碎地贴在黄河边子上。河水自内蒙古地界流过来,一路上无遮无拦模样真是潇洒极了。偏是在进入这个不起眼的小县时,被一处叫做龙口的石罅死死卡住。就犹如是千万只饥饿的老虎,突然间被赶进一条狭小的山沟里,任它有吃人的本事,也施展不开了。
河水仰天长啸,用它硕大的头颅愤怒地撞击着两岸的悬崖峭壁。石罅里翻卷起如柱的波浪,涛声雷鸣般响彻两岸山地。只是山崖像铁一样坚硬,满河流水撞上去,只落下来一层层细碎的水珠儿。
从龙口出来,河面顿时宽阔了许多。黄河水夹带着两岸的泥沙,一时间显得益发黏稠滞涩。河中心有太子、娘娘二滩,水涨五尺,滩涨一丈,据说自古以来就不曾被河水淹过。滩把河水分开来,一股在东,一股在西,狂躁的河水便慢慢平静了。一如即将出嫁的女儿家,呢呢喃喃地依偎在娘的怀里,由着人家给她梳妆打扮。
白日河面上有舟楫往来,扳船汉的号子一声高过一声。夜里一溜木船泊在岸边,尾棹碰在别的船上了,“嗵”的一声;细浪把它推开去,便悄悄地没入水中。
河那面是山。夜色把群山的影子投进河里,满河是一片墨黑。河这边也是山。山腰上躺着绵延不断的古边墙。隔一二里,兀然一墩黑黝黝的烽火台。再隔一二里,兀然又是一墩黑黝黝的烽火台。沿河几十个村镇,或者叫某某口某某营,或者叫某某城某某堡。营堡里城墩林立,城楼森严,分明是先人们打仗的地方。其余的村子,远离河畔,兔子一般藏在深山老沟里。老百姓出门来,迎面是一道山坡。上了山往下走,脚下又是一道山坡。一县的土地都挂在山坡上。老天若是下雨,一亩地能收三斗五斗;若是天旱呢,受苦人瞪一眼冒烟的沙子地,只好另寻生路去。
有民谣唱这小县的风景,道是:
河曲保德州.
十年九不收。
男人饿断腰.
女人泪长流……
河曲,便是这小县的名字了。
小县有很古老的历史,可惜没有仔细记载下来。县境里到处是秦砖汉瓦,还有远古的石器和洞穴。历朝历代,无数兵士被发配到这里,和河对岸的犬戎、北狄、晕粥、林胡、楼烦、乌桓、拓跋、鲜卑、柔然、薛延陀、契丹、党项、阴山鞑靼诸部以及后来日渐强大的匈奴部落进行过殊死的搏斗。边墙上面挂满箭镞,边墙里头的尸骨埋完一堆又一堆。从江南和中原征来的兵丁,面对滔滔大河和莽莽荒山,面对累累白骨和无休无止的战争,欲哭无泪,入地无门。他们大声呼号,喝退成群的狼虫虎豹。他们痛苦地吟唱,怀念远方的亲人和死去的战友。他们喝得烂醉如泥,等待着死神的降临。从箭痕累累的边墙雉堞旁边,从被狼烟熏得漆黑的烽火台脚下,日日夜夜传出守边兵丁凄楚悲凉的歌哭。
这里是战争的最前沿。剽悍的外族兵马就居住在黄河对岸。一旦对方人马风一般卷过来,区区几千边卒怎么能够抵挡得住骁勇的骑兵队伍呢?
好在朝廷从来就没有期望他们活着回去。
朝廷的重兵设在远离河曲的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一带。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驻守在这里的将士们,不过是一群群送死鬼罢了。
人死了一批又一批,仗打了一年又一年。每一批边卒都诅咒这可恶的战争。每一批边卒都希望早日离开这鬼哭狼嚎的地方。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狠声骂道:日他娘的,哪一个挨刀的家伙设置下这样的灰地方!鬼魂都挤得转不过身子来了,难道还要爷爷们把命也交下吗!
这些无助而又无奈的将士们,留下来无数悲壮的诗篇。他们歌唱黄河黄土荒山丘陵。他们歌唱荒原暴风惊涛拍岸。他们经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熬煎,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当做自己最亲密的伙伴。他们以诗明志,抒写自己捍守疆土的豪迈情怀。他们挥剑击节,愿与山河同在,随时准备为国家抛洒出一腔热血!
但是,朝廷的昏聩残忍和骇人听闻的奢侈糜烂激怒了他们。当他们用自己的身躯抵挡敌寇的进犯时,朝廷从未给过他们足够的兵器和粮饷。他们整日以野菜草根充饥,不是死在边墙雉堞旁边,便是让狼虫虎豹撕得稀烂。朝廷对此不闻不问。朝廷只给了他们一种选择:死亡。
而那些朝廷的狗官们,整日享用着无尽的美酒佳肴。酒足饭饱之后,便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浸泡在三妻六妾的裤裆里。一旦边陲吃紧,他们或抱头逃窜,或下马投降,一个个都成了太监的家具——没用的鸡巴!
将士们终于揭竿而起。他们举着大刀长矛,决心要打到京城去。他们编出来豪壮的造反歌谣,要把贪官污吏剁成肉浆。他们一直杀到宁武关雁门关,不料壮志未酬身先死,一颗颗脑袋先让自家人砍去了。
战争终于结束了。
兵士们骂一声狗日的打仗,流着眼泪唱啊跳啊,把长矛撂进城壕,把大刀扔进黄河。城堡里酒气熏天,满河漂浮着喜庆的灯碗儿。
就要回家了!就要离开这连狼都养不住的灰地方!一支大船放下去,不消十天半月就到了中原地带。即便是走旱路,有半年工夫也就到家了。家乡青山绿水.家乡有吃有喝。家乡人亲土亲,家乡才是人呆的地方啊!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