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多数的移民来自意大利和东欧。他们被装上汽艇带到艾丽丝岛,并在岛上一个用红砖和灰石砌成、装饰古怪的人口货栈中被做了标记,经过淋浴,然后安排到候检棚的长凳上。他们立刻意识到移民局官员所掌握的巨大权力。这些官员随便更改他们不会念的名字,拆散家庭,把那些年老体弱的、害眼病的以及看上去态度傲慢和像流氓的人送上海轮,打发回家。他们的权力令人眼花缭乱。移民们产生了思乡之情。他们走上街头,终于消失在那些经济公寓里。纽约人鄙视他们,说他们不讲卫生,缺乏教养,身上散发着鱼腥气和大蒜味,疥疮流脓流血;他们没有自尊心,为几个小钱什么都肯做;他们偷窃,酗酒,强奸自己的女儿,随意自相残杀。最鄙视他们的莫过于第二代的爱尔兰人,而这些人自己的父辈却也犯过同样的罪。如今,他们的孩子却揪住犹太老头儿的胡须将他们打倒在地上,把意大利小贩的手推车掀翻。
收尸车一年四季都在街头巷尾运走无人认领的弃尸。裹着头巾的老妇常在深夜去陈尸所寻找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尸体就陈列在马口铁的桌子上。每张桌子的边缘镶着水槽,下面有水管直通地上,排泄着桌子上方水龙头不停洒向尸体的水。死者的面部朝上,对着水流,像死后依然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泪水一样。
但是,经济公寓里终于开始传出练习钢琴的声音。人们归附到美国国旗下。他们开凿石头铺设道路,他们唱歌,说笑。这家人有妈妈、爸爸和系着短围裙的小姑娘,全都住在一问屋子里,也全都要做活儿。妈妈和小姑娘缝制短裤,从起床忙到睡觉,每打可以赚七角钱。爸爸在街头摆摊糊口。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必须了解这个城市。一个星期天,他们异想天开地花一角二分钱买了三张街车票到上城逛麦迪逊大道和第五大道,看高楼大厦。这些高楼大厦被它们的主人称作宫殿。它们的确是宫殿,全都是斯坦福·怀特设计的。爸爸是个社会主义者,他看着这些宫殿,心中愤愤不平。一家人加快了脚步。戴着高头盔的警察注视着他们。在这一带,路边的人行道宽阔而行人稀少,但是警察不喜欢看见移民走过。爸爸解释说,这是因为几年前匹兹堡有个移民向钢铁业的富豪亨利-弗里克开枪行刺。
有人送来一封信,通知他们必须送小姑娘上学。这个家庭顿时发生了危机,他们将人不敷出了。妈妈和爸爸无可奈何地把孩子送到学校,小姑娘人了学,开始每天念书。爸爸徘徊在街头,不知如何是好。他是个街头小贩,在路边从未找到一个能赚钱的位置。爸爸走后,妈妈便在窗前一叠裁好的布料边坐下,踩起缝纫机。她是个小巧的黑眼睛女人,棕色的鬈发从当中分开,在脖颈后面扎成一个髻。当她独自一人在家时,总是轻声哼着清脆悦耳的歌儿,她的歌没有歌词。一天下午,她带着做好的活计来到斯坦顿街一家货栈的楼上。主人把她请进办公室,仔细地检查她的活计,夸她手艺不错。他把工钱如数付给她,又多给了一块钱,说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他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胸脯。妈妈逃走了,也拿走了那一块钱。第二次送活时,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她对爸爸说,她多做了活。她对于雇主的手渐渐习惯了。有一天,为了支付两个星期的房租,她让那人在一张裁剪桌上占有了她。他亲着她的脸,尝到了泪水的涩味。
就在这个时期,一个不知疲倦的报社记者和改革家雅各布.里斯写文章说,需要为穷人解决住房困难。住房拥挤不堪,没有卫生设备,街上散发着粪便的臭味。轻微的伤风感冒或者皮疹都可以夺去儿童的性命,他们就在两张厨房椅子临时搭起来的床上死去,就在地板上死去。许多人认为污秽、饥饿和疾病是移民道德低下的报应。但是里斯却相信通风管道。通风管道、阳光和新鲜空气能使人健康。他四处采访,爬上黑暗的楼梯,敲开一家又一家的房门,用闪光灯拍下住在那儿的贫困人家。他举起闪光灯,一头钻入蒙布,呼的一声,一张照片拍好了。他走后,一家人保持着拍照的姿势,动也不敢动。他们等待着生活发生变化,等待着自己的状况能够得到改善。里斯将曼哈顿地区少数民族的人口分布制成彩色地图。暗灰色代表犹太人——这是他们喜欢的颜色,里斯说。红色代表黝黑的意大利人。蓝色代表精明节俭的德国人。黑色是属于非洲人的。绿色属于爱尔兰人。黄色属于像猫一样整洁的中国人,他们被激怒时,性格也像猫一样狡黠、凶残。芬兰人、阿拉伯人、希腊人等等,也都有各自的颜色,里斯大声说道,像一条用大大小小的花布块缝成的花被,一条各色人种的花被!
一天,里斯决定去采访著名的建筑师斯坦福·怀特。他想问问怀特是否为穷人设计过住房,想听听怀特对公共住房,对通风,对采光的见解。他在码头上找到了正在查看进港的建筑装饰材料的怀特。里斯对于船舱里卸下的货物不禁感到惊讶:有组成佛罗伦萨宫殿和雅典门廊整个正面的石块,每块都有编号;有油画、雕塑、壁毯、装入板条箱的雕漆顶篷、贴瓷砖的西班牙庭院、大理石喷水池、大理石楼梯和栏杆、镶木地板和丝绸壁板,有大炮、三角军旗、盔甲、弓弩和其他古代武器,有华丽的床、橱、轻便马车、长餐桌、餐具柜、大链琴,有一桶桶玻璃器皿、金银餐具、瓷器,还有一箱箱的教堂装饰、善本书籍、鼻烟壶等。怀特是个身体强壮的人,红色的刷形短发已经开始灰白。他来回走动,用收起的雨伞拍打搬运工的后背。当心,笨蛋!他喊着。里斯想向建筑师提问。他要写的是为穷人解决住房问题,然而眼前看到的却似乎是欧洲正在被拆卸,古老的国度正在变得空落落,一种新的美学在欧洲艺术和建筑中诞生。他自己也是一个丹麦人。P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