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五分,我不用闹钟提醒也会准时醒来。这么多年了,生物钟早形成了。穿上衣服,我上厕所洗手,然后去厨房煮粥,趁煮粥的时间,我再返回到洗手间洗漱。洗漱的时候我会关上洗手间的门,不让流水的声音惊醒谷平,让他多睡一会儿。这程序我早就熟透了,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洗漱完毕,我出去买两根油条和一笼包子。油条我吃,谷平喜欢吃干菜素馅的包子。等我从外面回来,谷平已经进厕所了。他每天早晨都要在厕所耗半小时左右,一边解决问题一边看报纸杂志,有时候还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不知道是写工作计划还是写日记。即使写日记他写的也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偷偷看过几篇也就没了兴趣。谷平过去总是一进厕所就反锁上门,近来他不这样了,因为我儿子去加拿大留学之前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波斯猫,这只猫现在成了谷平的伴儿,谷平只要一进家,无论他在哪里,猫都跟着他。谷平不想让猫着急,所以虚掩着厕所的门。
看着那扇似关非关的门,我胃里突然一阵泛酸。我和谷平结婚二十年了,他上厕所从来都是锁上门。有时候我为了节省时间,想趁他上厕所的时候进去洗衣服,或者洗拖把,他从来不让。有一次,我急于上班,想进去拿把梳子梳头,他都坚决不让。他说他上厕所的时候不能被打扰。这只猫却成了例外。它怎么就成了例外?
我在厨房拿出碗准备盛粥,因为心不在焉粥从碗里溢出来滴在我手上,米粥黏在我的手背上,那块皮肤像脱离了我的手,又像是从别人那里挖来的一块补丁。我走出厨房,穿过客厅,推开那扇半掩的厕所门。“你干吗?”他一边不耐烦地冲我喊,一边慌张地用报纸遮住他的下半身。他本来坐在便器上,即使他不掩饰,我也看不到什么。话说回来,我看到又怎么了?老夫老妻的,他身上的什么部位我没见过?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遮遮掩掩吗?
“我洗洗手。”我一边说一边拧开水龙头冲洗那块像补丁一样的手背。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谷平,他显然已无心看报纸,也不想再耗下去,只等我出去,他再站起来。那只猫本来卧在谷平的脚旁,它站起来和谷平一样看着我,还竖起尾巴。我听儿子讲过,猫竖起尾巴就表示它生气了。我也来了气,这是我的家,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这只猫它有什么资格跟我生气?
还有谷平。这个家,是我一点一滴建起来的,虽然里面有他挣的钱,但也有我挣的钱。我除了花自己挣的钱,还要操心动手,燕子垒窝一样,穿梭于售楼处、开发商、物业、装饰材料市场,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他怎么知道这里面的艰辛劳碌?吃苦受累不怕,怕的是费口舌,生闲气。
谷平在买房子之前来看过一眼,之后他就忙他的工作去了。接下来签订买房合同,那么多条款看得我眼花缭乱。十一黄金周,整整七天的时间我埋头看那份装订成册的合同。我知道这合同里面肯定设置了很多陷阱,我想把它一条一条找出来。我字斟句酌,连标点都不放过。看完那份合同,我去出版社当校对都没有问题。终于找出几个条款,我觉得词用得有些模棱两可,就去找售楼小姐。售楼小姐说:“我们用的是统一的合同,我没有权利帮你修改它。”我和售楼小姐相互纠缠,我们俩当然要纠缠,我看中了那套房子,一心想买下它,又担心自己被蒙骗跳进陷阱。售楼小姐想卖楼给我,心里嫌我麻烦也耐着性子赔着笑脸,不厌其烦地说服我。最后我们俩都累了,我对售楼小姐说:“如果这几个条款不修改,我就不买了!”售楼小姐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像熟透的桃子叭地掉到地上,果肉化成汁液从皮下流出来,桃核裸露在外面,坚硬地挺立着。“要不我帮你去问问经理,看能不能帮你修改。”女孩去了经理室,很快出来对我说:“我们经理请你过去谈。”
经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衣着光鲜,笑容灿烂。先是礼貌地请我坐下,又亲自替我端茶倒水。见一个大男人这么巴结我,我很不自在。中国古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用西方的说法在绅士面前,我也只能装淑女。我收起自己的倔脾气,语气也温和下来,有理有据地说出我的疑惑,指出那些条款给他看。经理极其认真地听我说完,又小学生识字一样顺着我的指点看了那几个条款。之后,他抬起头,温和地问我:“大姐您是作家吧?如果不是作家,也一定是编辑记者,您的文字功力不一般,对词汇的理解也超乎我们常人。”我不想跟他聊我的职业,这与合同无关。我直截了当地问他:“这几个词能不能改改?”他继续着他的微笑,他的笑是绸缎做的绢花,风霜冷暖与他无关,“我们用的是北京市统一售房合同,如果您对我们不够信任,您可以回家上网对照网上的合同看看,也可以直接从网上下载一份合同,只要您不嫌麻烦,我们没有关系……”
我泄了气,再也不去与合同里面的任何细节纠缠,北京市统一的合同,大家都这么用,即使有陷阱,我也只好认了。构建这个家,有数不清的麻烦和细节,我想起唯独这一个环节,与眼前的谷平有关。谷平以前总是说男人都这样,不喜欢说肉麻的情话,不屑于送礼物,不注重细节,不仅上厕所,看书报杂志,看电视电影,抽烟吃饭,哪怕他什么都不干,只是对着窗外发呆,也不希望被老婆打扰。既然男人都这样,像购房合同一样全北京市,甚至全国都是统一的,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如果我再纠缠下去,岂不是无理取闹?
不幸的是,我现在发现了谷平的不同,就像发现别人用的购房合同更优惠更合理一样,我在修改自己的合同之前,先是愤愤不平,而且这合同既然签订那么多年,能不能修改还不一定,所以我更应该感到愤怒。
他能为猫敞开厕所的门,那是因为他不想让猫着急。在那扇反锁的厕所门前,我着急上火,他怎么就可以不在乎?我不能拿自己去和一只猫作比较,我比较的是谷平这个人。
“你有完没完?”他声音不大,但极其不耐烦。
我这才发现水龙头一直开着,我的右手没完没了地揉搓左手手背上的那块皮肤。“刚才盛米粥烫了一下。”我用烫这个字眼,是为自己开脱,也是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那你怎么不在厨房洗?还跑到这里影响我们。”
“影响你们?”我关掉水龙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没看你吓着猫了吗?突然开门,连我都吓一跳!”
“我手烫没烫伤你都不问,吓着猫你倒在乎了。”
他扭过头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这是他一贯的方式,只要我们俩交谈,说不上三句就开始吵,吵不上三句他就沉默。我想起夜里做的梦,被火箭冲到半空悬在那里。我经常被他悬在半空,气发泄不出去,也顺下不来,只能在肚子里打转,直到被另一件事情冲淡或者覆盖。但是今天我不想再忍了,我为什么要忍?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既然剑已出鞘,我就要面对。我直视着他。他回避我的目光,表情是恼怒的。见我没有走开的意思,他不再顾忌我的存在,左手拿报纸遮挡我的视线,右手拽下一截卫生纸,因为太用力,整圈卫生纸被他甩到地上,一直滚到我脚下。猫跑过来围着卫生纸,拿它当毛线球玩。谷平飞快地提上裤子,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冲猫喊:“咪咪,过来!”
这就是我一天的开始,我让自己勤快忙碌,当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我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洁净舒适的家,我在自己的家里应该舒服自在才对。可是我却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P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