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由四十篇白话文短篇小说组成,内容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婚姻爱情与女性命运。其二,功名利禄与人世沧桑。其三,奇事冤案与怪异世界。描述的大多是市民阶层的思想面貌、情趣爱好、生活景象等等。
作为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一个高峰,《警世通言》构筑了自己独特的艺术世界。我国古代白话小说,是在“说话”、“话本”的基础上,经过文人的加工、提高而来的。“说话人”的故事底本称为“话本”,现代学者称“三言”“二拍”为“拟话本”。与早期的“话本”相比较,《警世通言》在语言、文体和结构等方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和发展。
《警世通言》出版于天启四年(1624),含四十卷,拟话本小说四十篇,其中最后一篇《旌阳宫铁树镇妖》,从篇幅和内容看,已属中篇小说。《警世通言》所收故事,很多脸炙人口。
《警世通言》的内容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婚姻爱情与女性命运。其二,功名利禄与人世沧桑。其三,奇事冤案与怪异世界。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备开船。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把子期之手,叹道:“贤弟,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子期一饮而尽,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余情不尽,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从,怎奈二亲年老。‘父母在,不远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过二亲,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这就是‘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轻诺而寡信,许了贤兄,就当践约。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悬望于数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也罢,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子期道:“仁兄明岁何时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驾。”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贤弟,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若过了中旬,迟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君子。”叫童子分付记室,将钟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登写在日记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拱候,不敢有误。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伯牙道:“贤弟且住。”命童子取黄金二笏,不用封帖,双手捧定,道:“贤弟,些须薄礼,权为二位尊人甘旨之费。斯文骨肉,勿得嫌轻。”子期不敢谦让,即时收下,再拜告别,含泪出舱,取尖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头,各各洒泪而别。
不题子期回家之事。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心心念念,只想着知音之人。又行了几日,舍舟登岸。经过之地,知是晋国上大夫,不敢轻慢,安排车马相送。直至晋阳,回复了晋主,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伯牙心怀子期,无日忘之。想着中秋节近,奏过晋主,给假还乡。晋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装,仍打大宽转,从水路而行。下船之后,分付水手,但是湾泊所在,就来通报地名。事有偶然,刚刚八月十五夜,水手禀复,此去马安山不远。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泊船相会子期之处。分付水手,将船湾泊,水底抛锚,崖边钉橛。其夜晴明,船舱内,一线月光射进朱帘。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上,仰观斗柄。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白昼。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来,又值良夜。他约定江边相候,如何全无踪影,莫非爽信?
又等了一会,想道:“我理会得了,江边来往船只颇多,我今日所驾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认得?去岁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今夜仍将瑶琴抚弄一曲,吾弟闻之,必来相见。,,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头,焚香设座。伯牙开囊,调弦转轸,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声。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必遭忧在家。去岁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丧,必是母亡。他为人至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礼于亲,所以不来也。来日天明,我亲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舱就寝。
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起来梳洗整衣,命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倘吾弟居丧,可为赙礼。”踹跳登崖,行于樵径。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道:“老爷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
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蓝轻轻放下,双手举藤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伯牙道:“请问,两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村去的?”老者道:“那两头路,就是两个集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一个集贤村?”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相会之日,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伯牙却才沉吟,那老者道:“先生这等吟想,一定那说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处抓寻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大抵都是隐遁避世之辈。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土居二十载,无有不亲人’。这些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之友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
伯牙道:“学生要往钟家庄去。”老者闻“钟家庄”三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簌掉下泪来,道:“先生别家可去,若说钟家庄,不必去了。”伯牙惊问:“却是为何?”老者道:“先生到钟家庄,要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老者闻言,放声大哭道:“子期钟徽,乃吾儿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讲论之间,意气相投,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暮则诵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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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明代的拟话本,上承唐人传奇和宋元话本,下启近代白话短篇小说,具有从口头创作向书面创作转进的开启性作用。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标志着它的最高成就,“三言”更在“二拍”之先。《警世通言》为“三言”的第二部,初始刊行于天启四年(1624年),比第一部《喻世明言》晚出三年,比第三部《醒世恒言》早出三年。
冯梦龙(1574—1646年)字犹龙,又字耳犹、子犹,有翔甫、龙子犹、墨憨子、茂苑野夫、顾曲散人、可一居士等别号。他出身于长州(今江苏省吴县)的一个书香门第,少有才气,与兄梦桂、弟梦熊并称为“吴下三冯”。据《苏州府志》记载,他才情跌宕,诗文丽藻,尤明经学”。但科举失意,屡试不第,于是放浪形骸,“游戏烟花里”,结交了不少隐逸名士和青楼红颜,也熟悉了许多戏曲俚词和民歌话本。自名其室为愚憨斋,设馆授童之余,致力通俗文学的编选和创作,取得了多方面的重要成就,“三言”即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个方面。崇祯三年(1630年)57岁时方补贡生,四年后任福建寿宁知县,“政简刑清,首尚文学,遇民以恩,待士有礼”,列入“循吏”。明亡两年后,他在忧愤中辞世。
如此特异的人生阅历,给冯梦龙积累了颇丰赡的精神财富。他又“酷爱李氏之学”,深受李贽的思想熏染,因而形成了那个时代颇进步的文学见解。“三言”各有一序,分别署名绿天馆主人、无碍居士和可一居士,实即他自己。带有总结性的《醒世恒言序》,明白地宣示:“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也。”这就告诉人们,他十分看重小说的社会教化功能,要用这一系列作品“导愚适俗”,并且凭藉其“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的艺术感染力量,“以明言、通言、恒言为六经国史之补”,由“以醒天之权与人,而以醒人之权与言”。
在“其义一也”的前提下,“三言”从序到作品,大同当中又有小异。《警示通言序》便有其侧重。他运用比较方法,首先指出了经书史传的社会教化宗旨,无不“归于令人为忠臣,为孝子,为贤牧,为良友,为义夫,为节妇,为树德之士,为积善之家”,但又存在“理著而世不皆切磋之彦,事述而世不皆博雅之儒”的传导局限。既而针对“村夫稚子,里妇估儿”的接受特征,倡言通俗演义,亦即通俗小说“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这就是说,通俗小说对于经书史传具有辅佐地位和补充作用,决不容忽视。由此引出第三个话题,怎样看待小说当中故事和人物的“真”与“赝”?他举出汉赋《大人》、《子虚》为例,认为通俗小说同样地“人不必有其事,事不必丽其人”,只要“事赝而理亦真,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便未可厚非了。小说的价值不在于人事赝否,而在于“理真”,从而达到“触性性通,导情情出”,靠艺术感染力以收取教化之功。这些论点。虽然尚未突破儒家教化文化的传统樊篱,但已领悟小说创作关于人物塑造、情节建构当中的基本要谛,达到了当时认识的高峰。可以说,《警世通言》以及另外两“言”所收的作品,与这种理论确是大体一致的。
同另外两“言”一样,《警世通言》收入了40篇拟话本作品,主要是短篇小说,个别的也可视为中篇小说(如《旌阳宫铁树镇妖》。其遴选范围甚广,以宋元话本为主,兼及唐人传奇,乃至历代文人笔记、民间野史异闻。但不是原作照录,有闻必录,而是“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古今小说序》),进行了创造性的加工改写。其间也有冯梦龙的新创之作,虽然对具体篇章尚待厘定,有新作却已形成学界共识。此书中的《老门生三世报恩》,即为全部“三言”作品系列里,业已公认系冯梦龙所创写而成的一篇小说。
较之于《喻世明言》和《醒世恒言》,在题材选择上,《警世通言》的婚姻爱情小说很明显地相当多。就其思想倾向主流看,着力反映的是青年男女,特别是青年女子,对于自由美满的爱情的执着追求和纯真付出,既有喜剧也有悲剧,既有热烈似火也有缠绵如雨,深广程度前所罕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不但是其问翘楚,而且是《红楼梦》诞生以前历代中国文学歌颂女性真、善、美最优秀的作品。杜十娘集美丽、聪慧、善良、真诚、温柔、刚强于一身,但命运多舛,从13岁便沦落风尘,成为京都名妓。她“久有从良之志”,19岁结识宦门公子李甲,托付终身。孰料李甲薄情负心,在南归途中,将她转卖给商贾孙富。杜十娘“中道见弃”,“恨郎眼内无珠”,乃从容应对,当众痛斥李、孙二人,然后毅然怒沉百宝箱,投江以抗争。其形象光彩照人,置诸历代中国文学女性人物丰满画廊,罕有能与比肩者。《王娇鸾百年长恨》与之基调相近,玉女王娇鸾寄情书生周廷章,“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终也落得“恨杀薄情”而香消玉殒。《宿香亭张浩遇莺莺》格调高过《西厢记》,李莺莺对自由爱情的追求比崔莺莺更纯洁、炽热、机巧、大胆,张浩也比张珙更可爱,一对有情人历经曲折终于成眷属,的确堪称“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崔待诏生死冤家》、《乐小舍拼生寻偶》、《玉堂春落难逢夫》、《唐解元一笑姻缘》等篇什,也从不同角度切入了同一主题,表现出对封建时代青年男女,特别是青年女子向往自主爱情和完满婚姻的赞许态度。
爱情婚姻并不专属于青年男女,社会存在的多维度、多色彩,在《警世通言》里也映示为艺术再现的多维度、多色彩。《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写的虽是一个蛇精,但人蛇幻化,凸显出来却是一个美貌多情,勇敢追求新的爱情婚姻的人间寡妇。她屡遭挫折,从不退缩,及至被法海镇在雷锋塔下,仍“兀自昂头看着许宣”,不屈不挠感人至深。《赵春儿重旺曹家庄》里的赵春儿,跳出妓女苦海,从良成家以后,“在千辛百苦中熬炼过来,助夫成家”,使曹氏一门重新兴旺。其坚韧、勤劳、干练、贤慧,真可谓“千中选一”,“好将巾帼换衣冠”。《范鳅儿双镜重圆》,则反映出了宋、金交战年间“民间离乱之苦”。其间既有两对离散夫妻“各还其旧”的故事作为引子,又有一双患难夫妻“十年分散天边鸟,一旦团圆镜里鸳”的主事展示主题,不啻一曲婚姻与人性至情的悲歌咏赞。《金明池吴清逢爱爱》人鬼难分,却也演绎了“世上有情皆似此”之意。当然,另有一些作品,如《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里的女人“扇坟”急欲改嫁,《乔彦杰一妾破家》里的主仆苟合之类,并末摆脱对于妇女的传统歧视,是需要区别对待的。
冯梦龙所处的时代,封建社会的纲常伦理加速解构,新兴的市民阶层人文意识开始提升,《警世通言》里不乏映现市民观念的作品。《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便借张扬古人逾越尊卑贵贱的知音相交,曲折表达了当世市民渴求与之相一致的人际关系,及其重情义的道德价值取向。《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尽管写的是上层闻人,同样也有以古鉴今的意味。《赵太祖千里送京娘》,在彰显重义助人、豪情坦荡上,就渲染得直截而充分。《吕大郎还金完骨肉》更进一步,在“戒人作恶,劝人为善”的老旗帜下,宣扬了那一社会转型期市民崇尚诚信待人的新主题。与这些作品形成鲜明的对照,《桂员外途穷忏悔》则鞭挞了“蝮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似的人和事,从而突出“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奉劝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李谪仙醉草吓蛮书》崇拜的是“诗仙”的才华横溢、狂放不羁,传达的却是做人就要敢于蔑视权贵,蔑视“请托者登高第,纳贿者获科名”的腐败制度和体制,与新兴市民阶层追求平等权利的心理正好吻合。
与此相呼应,《警世通言》的另外一些作品,还反映了市民阶层对于黑暗社会的憎恶和抨击。《拗相公饮恨半山堂》借古喻今,痛责“新法误苍生”;尽管对北宋王安石变法的本事以偏概全,失之偏颇,但借以观照明代中后期的政治现实,堪称痛快淋漓。《钝秀才一朝交泰》和《老门生三世报恩》,则暴露了科举制度的腐朽及其对于人才的戕残,也有相当的力度。不过,无论是作者个人,抑或是市民阶层,思想认识都还没有达到洞察封建制度本质的程度,对当世人的现实境遇和前途命运也还无从把握,因而精神上难免寄托于虚幻。《三现身包龙图断冤》便是这样一篇比较典型的小说,要伸雪冤案,只能凭藉被谋杀者孙押司的三次“显灵”。宿命观念再生发开去,就出现了《计押番金鳗产祸》那种作品,不听鱼言,举家遭灾,毫无积极意义。再加上作者搜奇猎异,附会迷信,还写出了《一窟鬼癞道人除怪》、《福禄寿三星度世》、《旌阳宫铁树镇妖》之类的荒诞无聊之作,固然也迎合了市民的兴趣,甚而其中间或也有一点市民憎“怪”恶“妖”的现实生活影子,如今审视终究属糟粕。
通览全本《警世通言》,在思想内容上,还是精华为主,糟粕为次。在艺术成就上,则与另外两“言”一起,达到了那个时代中、短小说的顶层。从文体看,承传了唐人传奇所开创的“众体皆备”模式,写人叙事为主,溶入诗、词、联、典;更传扬了宋元话本先有开场诗,再用故事或者典故引事,然后转入正文的叙述文本格式,且运用得更加灵活自如。从语言看,几乎纯全采用的是当世白话进行叙述,除开诗、词、联,本文几近全无文白夹杂的痕迹,改变了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相分离的形态。从情节结构看,讲铺垫,有层次,多悬念,重贯通,详略相间,波澜起伏,追求戏剧效果,都有完整故事。尤其是对人情世态的状写描绘,比宋元话本更见灵活生动,增强了可读性。正如明代金陵兼善堂《(警世通言>识语》所说:“尤便于下里之耳目。”
兼善堂刊本是《警世通言》今存最早版本,凡四十卷,现藏日本蓬左文库。其后衍庆堂二刻增补本亦四十卷,但掺入了《古今小说》四卷,实只有三十六卷。延至清代,三桂堂王振华覆明刊本,缺三十七卷以后四卷,仍仅存三十六卷。今用世界文库据兼善堂本传钞排印本作为底本,参酌严敦易校注的三桂堂本以及上海古籍点校本、中华书局点校本,逐卷进行了文字校刊和标点、分段,整理然后出版。底本中原本间有评注,整理时尽行删去,以求各卷体例一致。
蓝锡麟 2002年3月12日记于淡水轩羊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