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长篇小说《荒野》。寒流从贝加尔湖上空袭来，松花江两岸和张广才岭白雪皑皑、雪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橘黄的草茎伏在雪地里，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树枝冻得像冰条一样脆硬。这片荒无人烟的雪野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狼或狐狸的叫声才能提醒神经——这是一个有生命的世界。……

寒流从贝加尔湖上空袭来，松花江两岸和张广才岭白雪皑皑、雪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橘黄的草茎伏在雪地里，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树枝冻得像冰条一样脆硬。这片荒无人烟的雪野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狼或狐狸的叫声才能提醒神经——这是一个有生命的世界。……

第一章

 古道

 命案

 三爷做主

第二章

 腊月

 婆婆

 奇迹

 梦

第三章

 小色鬼

 葬礼

 垦荒

第四章

 砸骨丁

 泪洒韩府

 饶命

 干爹

第五章

 生个丫头

 团圆媳妇

 无家可归

 幽会

第六章

 月夜

 月牙五更

 绑架

 雨夜

第七章

 女东家

 洋火

 老少爷们

 子弹头

第八章

 小狐仙

 你走吧

 迷路了

第九章

 旱龟

 薄情郎

 半拉梨驱鬼

第十章

 日本马队

 悲惨世界

 富孀

第十一章

 衣锦还乡

 过小年

 新春酒会

第十二章

 八路胡子

 老盟友

 财主之死

第十三章

 滚刀肉

 新娘之死

 好酒

第十四章

 罗锅川的规矩

 抗联营长

 一进依兰

第十五章

 废墟

 选屯长

 荒原之冬

 二进依兰

第十六章

 开拓团

 凶手

 红皮蛋

第十七章

 噩耗

 遗恨

 夜半枪声

第十八章

 媒婆

 光复

 双子星

 女儿

第十九章

 斗争大会

 母与女

 归宿

寒流从贝加尔湖上空袭来，松花江两岸和张广才岭北麓白雪皑皑，雪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橘黄的草茎伏在雪地里，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树枝冻得像冰条一样脆硬。夜间，狼在山野里熬不住严寒的袭击，发出令人心悸的哀鸣。清晨鬼龇牙时分，旷野上经常传出沉闷的崩裂声，是冰湖或山石冻裂的声音。

本世纪二十年代地球东方的这片荒原，还充满着浓重的土著色彩。一望无垠的荒野上，多数庄稼人散居在各个角落里，山窝子里有十多户人家就算村屯了。真正意义上的村屯在这片古老的荒原上，就像月亮身边的星星般稀少。人们把马架子房建在自家田边。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出远门，因为冬季荒原上坚硬的冰雪是马爬犁最好的道路。他们赶着马爬犁到杏树镇或依兰城里去出售农副产品，换回一年的生活用品——食盐、布匹、火柴和煤油。用马爬犁把需要的东西拉回自己的小院之后，在那个有趣的自给自足的生存系统里，庄稼汉们走进草屋和老婆孩子一起猫冬，像动物一样等待着春季的来临。小户人家不买煤油和火柴，他们用豆油点灯，用火镰打火。为了保存火种，在矮小昏暗的土屋墙壁上，挂着一盘手指粗细的用艾蒿拧成的草绳，干艾绒整天缓缓地冒着细细的蓝烟，土屋里充满了浓烈清馨的艾蒿味，土屋里的人就用这种火种引火或点旱烟袋。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完全生活在原始的自然之中。

一天傍晚，老爷岭的山路上出现一挂三匹马拉的大车，装着满满的家当，像甲虫似的匆匆向前爬去。这是一条古老的驿道，方圆几百里之内，这条古道是惟——条输送现代文明的血管。路面积雪像铁板般瓷实，马蹄踏上去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马蹄声和“咯咙咯咙”的铁轮声混在一起，给荒寂的雪野带来一点生气。老板子是个年轻人，戴一顶貉皮帽子，穿着光板羊皮袄、牛皮乌拉，走在辕马身边不停地摇着手中的短鞭。马车上掌包儿的是他的父亲，穿着羊皮袄，袖着两只手龟缩在右辕板后面的家什旮旯里。左辕板后面家什空儿里坐着货主的女人和孩子，盖着厚厚的衣物抗拒严寒。这是马车的前部，颠得差一些。货主一直坐在马车后部，看守着有什么物件掉下去，各种家什器物把他和前面的人隔开很远，显得很孤独。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木匠，带领家眷从奉天来北大荒继承产业，一家人和这车家当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十四天。到了依兰，奉天来的马车返回去了，他们不认得北大荒乡下的路，昨天木匠在依兰的兴隆客栈雇下这辆本地马车。掌包儿说，要下半夜才能到大百顺沟的黑牛背小岭，那儿就是木匠一家人要去的地方。

两天前一踏上这片土地，木匠和他的妻子就感到神经有点紧张，除了无际的雪野和刺骨的严寒，这里的人也像这片土地一样粗犷，爷们说话大嗓门，“妈个巴子”的口头语充满了火药味。人类温文的气息在这片土地上，像穷人菜汤里的油星一样稀少。夫妻俩本能地感到双脚迈进了原始的荒野。

太阳早早就落下山去，雪野变得模糊不清，车上女人和孩子在严寒中昏昏困睡，一路奔波使他们疲惫不堪，孩子的小手和脚已经冻得肿起来。“呜——哇——呜——哇——”路边林子里传出狼的叫声，仿佛忧伤的男人伏在旷野上拉长嗓音哀号。木匠妻子从昏睡中醒来，觉得头发根子直发乍。这是什么？她赶忙摸摸挤在身边昏睡的女儿，五岁的女孩醒来：

“妈，俺害怕。”

“别怕，妈在这。”

女人说完，又摸摸怀里的娃娃，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小家伙还在沉沉大睡，一路上只有他没受到严寒的伤害，裹在被子里得到妈妈最严密的保护。这位年轻母亲二十四岁，乳名水莲(当时女人很少有大名)，是个很俊俏的少妇，端庄白净的观音脸儿，眼眉又细又弯，眉梢几乎弯到和眼角一齐的位置，这种秀美的眉黛下，无论怎样的眼睛都是动人的。然而，她的目光中缺少东方女人那种温柔的羞怯，热烈地跳跃着一种大胆娇娆的“野味儿”。此外她还是个性感外露型女人，女性的魅力从她的薄唇、胸部、臀部以及身体各部位强烈地向外辐射着。这很危险，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别人。不过，她那种女人的防范意识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时露出锋芒。中午的时候车停下喂马，她解开前怀给娃娃吃奶，掌包儿的目光偷偷斜过来，她像受到芒刺一般，抬手打了一掌正在啃冻饼子的女儿，“赶快吃，瞎瞅啥？”掌包儿慢慢把目光移开，喉结在脖子里滚动了一下，仿佛眼睛在乳房那儿喝了一盅酒。接着，裹了裹身上的羊皮袄，脖子缩进去，脸埋进皮帽子的长毛里，只把那个紫茄子似的鼻子露在外面。整个下午，他像一只沉默的公狗，蜷着身子龟缩在车上，任管车子怎样颠簸，闭着眼一动不动，帽子和领口挂满厚厚的白霜，好像睡得很熟，但他没睡。

寒冷紧紧地压迫着人的神经，单调枯燥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催人人睡。马车驶入老爷岭十八拐，月亮升上了天空，雪野和山林被月光照得通亮，一座座朦胧的山峰像怪兽般伏在寒冷的大地上。准确地说，今天是民国十三年冬月十七，还不是一个坏天气，冬神残暴的性情还没发作，白天有明亮的太阳，夜晚有皎洁的月光。在这北大荒，如果冬神的脾气发作起来，大烟泡吼叫着，会把荒原搅得天昏地暗，把一切无处躲藏的生命冻成硬块。马车不停地走着，水莲又开始打起盹来，她头上包着厚厚的黑色围脖，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眼睫毛和围脖上挂着一层霜，像是被严寒变成了雕像，只有那两片鲜红的薄唇，表明这位少妇身上的血是热的，还在不停地奔流。她是这四口之家的真正户主，那个老实胆小的木匠，把做丈夫的一切权力心甘情愿地交给了妻子，听从妻子摆布。木匠的舅舅是个老鳏夫，捎信说这里有二百垧地，自己年岁大了精力不济，希望外甥能来管理这片产业。二百垧地可以做个上等地主了，这是乡下所有小户人家的梦；但木匠有些打怵，听说北大荒天寒地冷，人像野兽一样粗野，妻子决定来接受这片产业，使他不寒而栗。妻子大声教训他：“怕啥，还能吃了活人咋的？二百垧地是子孙万代的基业，白白丢给别人哪？”没有谁能动摇和阻止这个女人的贪婪，然而，可怜的女人不晓得，上帝的诱惑是为了捉弄人，他们一踏上北大荒的土地，就闯入了另一种梦。

马车的主人姓郭，外号郭大烟，大百顺沟的乡民，去依兰卖完黄豆放空车回黑牛背，捎脚的车资当然要便宜。一路上父子俩神情缄默，很少说话。冷漠的平静向四外散发着朦胧的神秘和恐怖，水莲心中渐渐地升起狐疑，她似乎嗅到一丝“贼船”的味道，但她毫无办法，只能凭命由天捱着，她知道自己丈夫是个缺少爆发力的男人。大约二更天的时辰，马车开始下十八拐大岭，老板子突然放下手中短鞭，跳上车推了掌包儿一把，操起插在辕板上的长鞭，“嘎！”在空中甩了个巨响，像冷丁放了一枪，山谷响起一串悠远的回音，马车在山路上奔驰起来，车上的大人孩子都被惊醒。

“老板慢点，车这么颠小尕(方言：小孩)受不了。”水莲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了，一边拉紧身边孩子，一边大声对老板子说。

“慢点，妈个巴子谁敢慢哪？这里是有名的十八拐，雁过拔毛的胡子窝，不想要命了！”掌包儿不客气地骂道。

“车颠得太厉害，小尕坐不住，家什都颠掉了。”

“哪疙瘩颠掉哪疙瘩捡，比落到胡子手里强。”

“妈，俺要撒尿。”女孩说。

“撒尿，往裤裆里尿吧。”老板子回头沉闷地咕哝一句。

“这‘嘎嘎’冷天，想冻死俺孩子呀！”水莲急了。

“快下去。”老板子拢住马。

木匠从车后跳下车，走到前面刚把女儿抱下车，“驾！”老板子突然吆喝一声，大鞭子狠狠地向三匹马挥去，马像受惊的兔子，沿着下坡的山路又狂奔起来。

“停下！停下——你们要干啥？你们要抢咋的！”

水莲大声喊叫着，要站起来去抢老板子手中的长鞭，掌包儿起身挥手一拳，把她打仰在车上，骂道：“妈个巴子骚娘们，叫唤啥？”

水莲晕过去，一条鲜血从左鼻孔中流出来，娃娃依然睡在她怀里。

转眼间，马车驰出五里路，把那段山弯远远甩在后面，三匹马大汗淋漓，毛尖上挂了一层霜，不断有灰蒙蒙的热气腾起。可怜的木匠和他的女儿，被抛在三更半夜天寒地冻的山弯里。这片荒无人烟的雪野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狼或狐狸的叫声才能提醒神经——这是一个有生命的世界。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