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一位坚韧不拔的作家
冯夏熊
中国的作家,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对于自己子女的有志于文学事业,无不曾经表示过反对甚至严厉禁止。这样一件事实,从一个侧面表明了在中国文坛上脚踏实地地开拓着的新老作家们,是具有何等的毅力和勇气。
中国的作家,对于自己的遭遇,并不是一群感觉特别迟钝的人。他们之中的精明者,早就背着作家的头衔吹吹打打地当官去了;他们之中的自知者,也已退避三舍,悄悄地舍弃了作家的身份;他们之中的忠厚者,则往往逆来顺受,吞着声苛责自己。
他们之中自然有另一种类型的人。这是一些倔强者,他们能咬牙,肯牺牲,在委屈下坚持,在绝望中希望。他们的最大长处,就是甘于和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一起承受这历史的磨难。这一群,就是中国的现实主义作家们。他们一肩肩着中国现实主义文学优良的过去和美好的将来。
冯雪峰就是这行列中的一员,虽然他已经死了。
他,从18岁时发表第一首题为《到省议会旁听》的诗作,到临死前不久写下最后一则寓言《锦鸡和麻雀》,在长长的55年时间里,与中国的新文学运动结成了一种难解难分的、浸透了血和泪的关系。有的研究者形容他是新文学运动浪尖上的人物,但这并不确切;从沉浮起伏的情状上看,不如说他是旋涡中的搏击者。因为不论是在他活跃于文坛之日,还是在他被逐出文坛之后,甚至在他死后的每一场论争,他几乎都置身其中,每每占据着不可或缺的一席。
挨牛鞭的学生
1903年6月,冯雪峰出生在浙江义乌南乡一个名叫神坛的山村里。在江湖码头上,以义乌为中心的这一带山乡以“拳头”著称,因为这里除了贫穷,就只剩下山民的剽悍了。
在历史上,这一带山乡也曾出过一些漂亮人物,不过都是些“乡巴佬”——我借沈从文先生一词。明朝大将戚继光所以能叫倭寇望风寒胆,是因为他手下有三百不知死活的斗士——全是从这儿招募去的山民——这算是所出的“军事人才”吧。在上海、杭州一带繁华城市里开柴炭铺子的,尤其是那些担挑斧劈、脸叫烟熏得黑黑的小伙计们,几乎全是这里来的山民—一这算是所出的“经济人才”吧。那个反对女皇武则天的唐朝诗人骆宾王,第一个翻译《共产党宣言》的陈望道,歌颂历史上的清官的历史学家吴晗,以及那位中国的诗歌爱好者含泪注视着的诗人艾青——这算是所出的“文才”吧。不同于别处文人的是,在他们身上,我们总能发现质朴、耿直和倔强,在他们脍炙人口的诗文里,也都有一些土产的“拳头”味道。
9岁的时候,冯雪峰搁下牛鞭,离家进了学堂。这是他祖父经过深思熟虑而做出的决策。这位勤奋耐劳而又富有心计的农民,正全力以赴地要为自己创建一份家业。他的儿子是一个身强力壮、样样农活都精通,还会唱几旬小曲去勾引女人的家伙,只有老头一个人能够驾驭他,不用鞭子就能使他不敢走上二流子的道路。就这样,老人决定在这个祖祖辈辈不识一字的家庭里,给长孙安排一个能写会算的重要角色。
对于冯雪峰学习的刻苦和成绩的优异,祖父是十分鼓励而且喜形于色的。这位老人甚至将孙子写过的每一页纸片都收藏起来,一面虔诚地说:“弄脏字纸要遭雷劈的!”但是几年以后,祖父就开始防范一般读书人常会产生的“离心”倾向,按常例给孙子领来了一个13岁的童养媳,想以此来把孙子拴在自己的发家事业的车子上(后来,这位童养媳由于品行不端被送回娘家)。
父亲对冯雪峰却常常流露出一种不可压抑的专横和嫉恨。当他刚从学校回家还未来得及脱去布鞋布袜打赤脚之前,父亲已经开始踢他,骂他是舍不得脱下鞋袜的“臭铁匠”了。只要他一回家,就得下田干活,上山砍柴,或者放牛割草,不得稍有闲暇。所不同的是他当学生以后,所挨的鞭打反而更多更重了。
真正爱冯雪峰的,是后来死于痨病的母亲。她的吞声的劳作,她的伴着泪水的眠歌和倾诉,她的苦痛的慈爱,才是冯雪峰走上现实主义文学道路的真正启蒙。
小学毕业之后,冯雪峰背着家庭偷偷跑到金华。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为一位同学考上了金华中学,得到的报酬是这次赴考的路费和食宿费。然后他又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设在金华的浙江第七师范。由于读师范有官费津贴因而需资甚少,又由于他的优良成绩,祖父后来宽恕了他的这一举动。
1919年5月4日发祥于北京的反帝反封建新文化运动,很快地也把这个小城市的学生们激励起来了。这儿发生了反对学校当局专横压制、进行罢课抗议的风潮。冯雪峰是这次事件的带头人。他被开除了学籍,在金华已无他立足之地。
冯雪峰随即来到省会杭州。就像山涧里的细流归于江河,他闯进了新的生活的门。从此,除了对于故乡和亲人们的时时隐痛的思念而外,他蜕退了家庭的以及旧时代对自己的束缚。这是祖父事先完全不曾料到的:而父亲在咒骂的同时气得折断了牛鞭;只有母亲却难得地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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