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场约会,湘君做了多少准备,有过何等美丽畅快的想象。湘夫人的相召非同小可,她是心中唯一的珍宝。他们的思念和情感都由繁琐而曲折的细节来组成,展放开来就是一个广大的世界。
在想象中,他将驾着飞车和她一同前往;他们将在水中建一座房屋,而且还要用荷花叶子做成屋顶,用香草做成墙壁,用紫色贝壳铺好庭院;四壁再涂上芬芳的椒子以作厅堂,连椽子和屋梁也一概要选择兰木桂木,卧房门框都要选用不同的香草做成;而且还要用香草编织成一个大帐幔,再做成隔扇,这隔扇可以拉动;用雪白的美玉做成席上器具,屋里还要到处陈设石兰,让其散发无尽芳香;荷叶做的屋顶再覆一层香芷,房屋四周都用杜衡环绕。总之这个庭院要汇集起各种各样的香草,门前、走廊,到处都要开满斑斓的鲜花。
不是湘君太浪漫,而是爱情太浓烈。
如此浓烈的爱情,就需要如此精美的环境。否则不足以安放这样的爱。不同凡俗的灵魂散发着神奇的芳香,也只有让芳香来陪伴。这不仅是恋爱中的人对于情感和爱的一种渲染,而且是一种比喻和写实。这就突出TtkO']~颤的心情,小心的匿藏,和对于未来的美好推测。生活已被诗化,具体变为抽象,抽象又回到具体。这是生活走入繁琐之前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过程。
他们的爱是最好的,与爱沾边的一切,房屋、席镇以至于空气,也都必须是最好的。对方、未来,都有难以想象的精巧和完美。
这是一场大虚幻,又是靠热恋中的聪慧和敏感一次·li抓住的真实。因为最缜密最优美的心灵,都会在热爱中凸出。这是关于爱和爱心的想象,是为她构筑的居所,所以这种想象是成立的。
只要爱存在,生命就有魅力。当爱消逝,一切也就失散,居所也就荒芜、坍塌,甚至招致其他污浊。
这儿让我们注意的还有:爱的双方都是水神,他们在水中展开一切设想。爱情与水、水。II,如此地协调一致,波光粼粼。
神对于维持生命的营养摄取方法千奇百怪,非人类所能理解。然而他们的爱我们却非常熟悉,这爱即便搬到了水中,抬到了天上,也都是一样。爱原来是通行四方的语言,天上人间、水中寰宇,都不能隔绝这种语言。诗人也有意把这种语言引进我们的身边,让其引起反响和共鸣,让我们想到神也怨恨、神也追逐、神也缠绵,神就存在于我们人类中间,存在于人的身上、体内,特别是灵魂之中。神无处不在,水神及各种神无处不在。因为接下去我们还会看到山中的神,各种各样的神。就是这无所不在的神,需要我们去祭奠、敬献。我们祈求于神,实际上是祈求于我们自己,祈求于爱和浪漫。
浪漫的情怀原来对生活如此之重要。我们扪心自问:浪漫是什么?浪漫难道不是对善和完美的无止境的追求吗?浪漫不是浪子虚抛,不是狂妄掷情,不是最后的扯淡;浪漫是想象,是一次长长的牵引,是永远不会腐朽的一种力量。
想象在继续。湘君似乎看到九疑山的众神都纷纷降临,他们都是为了迎接湘夫人而云集。他们是神,他们该有神的陪伴和神的迎接。一对恋爱中的水神配有如此盛大的阵容和场面,自然也是一种想象、一种自我安慰,似乎也是难以实现的幻觉。但这是合乎情理的。这是湘君的虚荣,也是男神的虚荣。这种虚荣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有趣的,也是需要的。
P68-70
这是我三十多年里写下的散文和随笔,几乎是虚构作品之外的全部存留文字。更早的丢失了,上世纪80年代至今的部分文字也找不到了。因为生活匆忙而沉重,人渐渐都像迎风奔驰的老马,背上的一些驮载难免要在路上飞扬四散,再也无从寻觅。
从头看这大大小小的篇章,让我时而激越时而黯然,难以平静。这分明是树的年轮,是履痕和足迹,也是由远及近的心音。比起用力编织的那些故事作品,这些文字好像更切近现实生存也更有灼疼感。
许多篇目写在青春时段,那时的稚嫩和面红耳赤的冲动,今天看非但不尽是羞愧,而且还引起我多多少少的钦羡。单纯直撞的勇气与昨日紧紧相连,如今这一切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潜在了心底,只更多在夤时、在倾听扑扑海浪和漫漫市声的无眠之夜,才缓缓地升腾起丝丝绺绺。是的,我仍然为当年人和文学的承诺而激动不已。
我的出生地在半岛地区,即那个东部海角。那里曾经有无边的丛林,有大片的松树,离河的入海口不远,又在重要的古港之侧,于是被命名为万松浦。一个人由此地起步远行,就近的比喻是一条船从这里起航,缓缓驶入了风雨之中。如果留有一部长长的出航志,那么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必定连接着万松浦、开始于万松浦。
人是一条船,并且始终是独自一人的水手兼船长。这部出航记录未免颜色斑驳,腥成汗洇,但唯其如此,也才称得上一本真实的书。
记得有一次回到故地,一个辛苦劳作的下午,我疲惫不堪地走入了万松浦的丛林。当时正是温煦的春天,飞蝶和小虫在洁白的沙土上舞动蹿跑,四野泛绿,鼻孔里全是青生气息。这时我的目光被什么吸弓I住——那是正在冒出沙土的一蓬蓬树棵嫩芽,它们呈深紫色向上茂长,四周是迎向春阳的新草与灌木……我一动不动地站定。大野熏蒸之气将我团团笼罩,恍惚间又一次返回了童年。置身此地此情,好像全部人生又在从头开始,兴奋与感激溢满全身。我仿佛接受了冥冥中的昭示,在心里说:你永远也不要离开这里,不要偏移和忘却——这就是那一刻的领悟、感知和记忆。
那是难忘的瞬间感受。也就是类似那个春天下午的一种莫名之力、一种悟想,时不时地在心底泛起,提醒我,并用以抵御生命的苍老、阴郁和颓丧。多少年来,万松浦一直伴我吟哦,伴我长旅——它的意义,它与我、与我一生劳作的关系,若以传统诗歌中的比兴手法而论,那么更多的是“兴”,而不是“比”。它总是明亮着和激励着我的整个劳动。
这些文字是系列的短章编年,更是一部丝绺相连的心书,一部长长的书。它们出生或早或晚,都一概源发于万松浦的根柢之上。
《楚辞笔记》是张炜在深山孤院中研读《楚辞》时写下的笔记,文笔有田园诗般的恬静优美。全书分注释和串讲两部分:注释极简,不作考辨,唯求明白;串讲则介于翻译、述意、引申、诠释之间,多有惊人领悟和非凡心得。作家以独特的审美目光透视文本,将单篇感受化为浑然一体的生命理解,在品味《楚辞》文字之美的同时,感知到2300多年前的诗人卓异高洁的人格,令人感动与惊叹。附录中的《我跋涉的莽野》等文章,诠释了作家的写作与故地的关系,在以他者的角度遥视自己的同时,令人信服地揭示了创作的秘密。
《楚辞》是我国文学史中的桂冠明珠,与《诗经》并称,是我国诗赋的主要源头。自古以来,考据、解读《楚辞》的作家学者众多,为其绘画插图的画家也众多。张炜的《楚辞笔记》中选择了明末清初书画家、诗人陈洪绶为《楚辞》所作的12幅版画,分别是《九歌图》11幅和《屈子行吟图》1幅。1638年,来钦之的《楚辞述注》付梓时,陈洪绶的《九歌图》被作为插图付诸木刻,影响极大。他创作的屈原像至清代两个多世纪无人能超过,被奉为屈原像的经典之作。陈洪绶的绘画,线条简洁而饱满,人物神采飞扬,韵境悠远,与《楚辞》灿美的文字和张炜简净深情的解读文字,相映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