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波卒于1990年,司马和藤泽也相继于1996、1997年去世,当今武士小说及历史小说尚未出现足以与他们比肩的大家。1988年池波获菊池宽奖,理由是“创作出大众文学之真髓的新形象,在武士小说中活写了现代男人的生活方式,赢得读者的绝对支持”。日本战败后他就职于东京都卫生局,到处喷洒滴滴涕,业余写剧本,得到小说家、剧作家长谷川伸的知遇,这位恩师又鼓励他写小说。五次入围直木奖,被吉川英治赏识,但反对者认为池波未突破吉川英治们定型的模式。1960年终于以《错乱》获奖。莫非出于成见,前一年大捧司马辽太郎获奖的海音寺潮五郎仍然不赞成,说池波很会编故事,但冗长乏味,有点像老城区的小话剧。川松太郎力荐,说:直木奖的目的不在于颁奖,重点是培养后进作家;也许还是三流,但给了奖,将来就可能成为一流作家。一语言中,池波进入1970年代,何止一流,而是超一流。不过,每个月挥洒稿纸(四百格)五百张,似也难免小说匠之嫌。
手捧菊池宽奖,池波还想起四十年前,他见过菊池宽一面。池波出生在关东大地震的1923年,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小学毕业后学徒,还当过炒股行的伙计。一日,在高级餐厅门FI瞥见一美女,因为从小就爱看电影,甚至成为流行作家以后也每月看十五部,所以知道那是长得很洋气的某女优,但更让他兴奋的是旁边的男人,五短身材叼烟斗,竟然是从杂志上见识的文坛大老菊池宽。似乎这场景也成为预兆,池波不仅是小说家,还是美食家、电影评论家。
关于美食的随笔,结集有《食桌情景》《昔味》《散步时想要吃什么》等。谈电影也时常谈及吃。池波小说有三大系列,即《鬼平犯科账》《刀客买卖》《杀手梅安》,并不用一种史观来把握大局,而是具体地描写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日常。或者自炊,或者外食,随处写到吃,细致而巧妙。譬如天大黑以后,杀手梅安就和搭档彦次郎把砂锅架在火盆上,用蛤仔和萝卜丝煮汤,一边趁热吃,一边漫不经心似的讨论怎么杀人。平常的庶民生活,温馨的人情味,把杀人的残酷也朦胧了,这是池波小说的魅力所在罢。
池波爱吃,冬天里几乎天天吃小火锅:浅底小锅里倒上用海带香菇等煮好的汤,把蛤仔和白菜略微煮一下,捞到小碟里蘸柚汁吃。他爱吃荞面,据说《刀客买卖》里写了二十多家荞面馆。以池波小说的印象为背景,便恍惚觉得他随笔中的美食有一种江户情趣,而小说借真实的随笔记述仿佛也有了某种现实感。从随笔能窥见池波的生活,也可以领略他的人生观以及美学。受其诱惑,我去过银座新富寿司店、神田松屋荞面馆,味道确实好,价钱也不贵。但他说不喝酒就不要进荞面馆,可我虽好酒,也信奉敝乡的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却受不了荞面馆酒菜的俭啬,即便是若水的清酒。
对于池波来说,吃是一个乐趣。吃的快乐在我们知道的快乐中占一大部分,主要是因为我们知道不吃则死。吃是生的快乐。医生让人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那就是最后享受一下生。说来只要有材料和手艺,老店的味道就能够一如既往,但吃客难以保持口味不变,美食总是在记忆里。池波时常写记忆中的美食,例如:“这也是小时候母亲经常给做的,就是炸茄子。不同之处只是把土豆换成茄子,喝生啤很对路。”我也不禁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做的炸茄盒,中间还夹着肉馅呢。就吃来说,通常有三种人:一是做,艺术创作者;二是吃,欣赏艺术;三是品,充当批评家,可能是美食家,但也可能只是妙笔生“味”,把吃批评得没法吃。池波在小说里写吃不离谱,好像谁都做得来,吃得来。吃喝追求高档或稀罕是一种猎奇心理,吃自己爱吃的才真是幸福。池波写的吃也有颇贵的,但好像多是被当作传统要价了。
池波写男人,也爱用老东京人的禀性对男人说教,写有《男人的系谱》《男人的做法》等随笔。但他说“如果松阪牛肉是精心饲养的处女,那么,这里的伊贺牛就是厚厚上了一身肥膘的半老徐娘”,恐怕对女人就有点失敬了罢。池波的三大系列是一系列短篇,此外他还有一个真田系列,取材于信州(今群马县)的松代藩藩主真田家三代的历史,如获得直木奖的《错乱》。《真田太平记》是长篇小说,在周刊杂志上连载了九年之久。池波死后,由长年帮他收集资料的旧书店老板倡议,信州建立了“池波正太郎真田太平记馆”。P34-37
出书写后记,是要对读者有一个交代,也不免替自己做一些辩解。
——在电脑上打出两行字,座椅猛地摇晃起来。侨居二十余年,对地震习以为常,继续往下写,却愈摇愈烈,而且有一种扭动的感觉。吊灯摆荡,书从架上噼里啪啦掉下来,这可是头一遭。几年前发生豆腐渣设计事件,所居楼房也特意检查了防震程度,应该扛得住,但这么强烈的震动接二连三,不由得心惊。
时间是2011年3月11日,太阳已偏西。
看电视才知道震灾之严重。引发的海啸把船舶涌上岸,飞机浮起来,房屋浩浩荡荡地漂移,遇到障碍便碎为齑粉,足见那浪潮冲荡的力量,停车场上的汽车犹如被大手划拉的满桌麻将牌。走下八层楼,查看住居周围:地面喷泥沙,信号灯不亮,道路寸断。寸断是日本说法,他们常说中国人爱夸张,白发三千丈,但寸断也未免言过其实,充其量丈断。这一大片地方是从东京湾里填出来的,据说下面被震成液态。上水道损坏,断水,海上自卫队用舰船送水,这是我第一次跟“鬼子兵”零距离接触。去商店买水桶,售罄,看来很多人家像我一样未防备。又去买手电筒,只剩下一种最贵的,这种时候买不买,价钱仍然是一个考量。上楼下楼打了十天水,深感生命在于运动。最闹心的却是人为的,福岛核电站发生事故,束手无策的模样令人惶惶不可终日。人们往西逃,外国人蜂拥离开日本,据统计,3月12日至4月8日之间出走五十三万人。走了厨师,走了跑堂的,好些中华料理店歇业,只剩下老板为房租叫苦不迭。
日子过得胆战,胆战的日子也得过,过着过着事情就开始过去,不远处的迪斯尼乐园重新响起了欢乐。
日本人重视天气,见面少不了今天天气哈哈哈。有这类寒暄的套话很便利,避免了相视一笑或者被问及行踪的尴尬。人类如今也只能预测用各种手段看得见的天气,像这次东日本大地震,说是“想定外”。地震、海啸是造化要修改自己的作品罢,基本结构没有变,天照样暖,花照样开。东京都副知事说:不妨赏花,不妨喝酒,自慎过头就冷却消费,但也要想想东京的火葬场正烧着从灾区运来的尸体。这位副知事是作家,而知事石原慎太郎作为文学家更著名,他说海啸是天谴,好好涤荡一下日本人横流的私欲。
那么,辩解点什么呢?
以前某先生读了我的作文,说我“颇有经过文革的人士所惯有的行文的‘痞子味’”。这个批评是对的。说话作文有腔调,人所难免,也许即所谓文体。日本电视上有一位战地摄影家走红,不是因摄影,而是他说话慢条斯理的腔调,听多了就觉得装腔作势,引起了反感。村上春树说过,重读自己写的东西好像闻自己脱下来的臭袜子,我重读确实闻到了一股痞子味。我不唱卡拉OK,文革年代也不跟着唱语录歌,简直像元祖“宅男”,地道逍遥派。之所以逍遥,有一点天生,有点学魏晋人物,也曾为自己不革命而忐忑。我对于横扫什么的,作壁上观。仿佛阅尽了人类从上至下的全部丑态,有了点虚无,凡事都觉得无聊,疑神疑鬼。毕竟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烙印了这一代的集体记忆与共同语言,说出来有一种认同,一种会心。把历史放在谐谑中记忆,可减轻心灵的负担,若无其事地前行。或如文化评论家桑原武夫所言,中国和法国有这样的观点,即在某种意义上,语言比内容优先,语言的修炼形成价值。其实,可能同代人并不是我的读者,真不该下意识地跟他们说话,满纸痞子味。有人把一首古诗贴上网:“夜深衣薄露华凝,屡欲催眠恐未应。恰有天风解人意,窗前吹灭读书灯。”年轻朋友笑道:洗巴洗巴睡罢。这该是现今痞子味。读年青一代能增加活力,读年老一代能圆滑世故,读同代人的东西呢,很可能同声相求,臭味相投,一起发牢骚,一道走下坡路。
称我为学者,这是编辑乱扣大帽子,以壮版面也。我够不上学者,只是对日本文化有一些观感罢了。譬如有人说,对日本文化的入门认识,文学从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电影从《槽山节考》,摄影从荒木经惟开始,然而我没看过这部电影,也不喜欢荒木其作,且讨厌其人。由于福岛核电站事故,电力不足,东京一下子昏暗,我也没看出阴翳之美。我行文有一个毛病,那就是通篇好话,得便总提醒一下,事情还有另一面,况且写的是人们常说具有二重性的日本,点到为止,却常被读成了讥讽。
年轻多梦想,正好写小说;人老了,若返璞归真,那就写随笔为好。我虽然写随笔,却尚未归真,这一番交代和辩解无非要推销自己。我向来以为,作者不单为文学,不能把自己当上帝,而要与读者同在,娱乐读者。书畅其销,如一位日本出版商所言,文化就跟在屁股后来了。
若说我和三联书店的交往,可谓久矣。
初,编一个有关日本文学的杂志,结识了前辈沈公昌文,当时他主编《读书》杂志——沈公也曾主掌三联,但结交几十年,和很多人一样,从来只把他当师友。后随潮东渡,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沈公嘱我写写日本事,这就是我今生作文之始。
藉编辑及写作,与三联交往至今,算来已亲近三四代编辑了。这么持久地扶植一位作者,大概是三联的传统,却也像是我偏得。三联给我出版的第一个集子《东居闲话》,责编是卫纯,翩翩少年。其实,更早些年在辽宁出版《东游西话》,收在《书趣文丛》里,那就是沈公和吴彬策划的选题。扬之水审编过拙稿,有了大名之后还为我拨冗作序。《读书》也曾约董炳月兄写过关于我的书评。
郑勇是卫纯的头儿,酒桌上有人说项,他慨然要给我这个三联老作者出文集,总编李昕兄也另加青眼,幸甚至哉。后来郑勇带着卫纯接手《读书》去了,这事儿就完全由韩冰打理。也真是有缘,她在日本读书时就相识,那种日本式认真,从申报选题到选目定稿,令我感动不已。
我写的是随笔。年轻多幻想,正好写小说;年过不惑,就应该写写随笔罢。又自我规定为知识性与趣味性,也就是有益而有趣。有益而无趣,难以读下去;有趣而无益,不读也罢。还需要点淡泊,对于热血的读者来说却近乎泼冷水。在东京或北京偶遇私所仰慕的名人,提及上大学或研究生院时读过我在《读书》上的专栏,每每令我感叹当年世无英雄,也不禁暗喜自己不枉为过客。
我写作向来是认真的,很有点处女座性格。所写内容局限于文化,因而逝者如斯,读来似乎也并无过时之憾。这种写作大概客观上也算是一种文化交流。或许有助于了解,但关系的好坏未必取决于了解或理解。兄弟阋于墙,彼此很了解;理解万岁,并非万能。文化交流在历史上也带来过战争,最典型的例子不就是日本与中国么?
几乎每次进京都要和沈公等人聚会,只要有他在,满座皆欢。那情景掠过脑际,不由得“山寨”一首我爱读的马悦然汉俳:
老手点了菜
面前孤立一瓶啤
要说玄宗啦
李长声
二○一四年七月一日
记于东瀛高洲
李长声创作的《吃鱼歌》为《长声闲话》第四册,收73篇。主要收入关于饮食、记游的文章。文人谈吃一向是好看的,仅举吃鱼一例,作者从《日本书纪》中就载有钓法的香鱼、谈到臭味绕梁的滋贺名产腌鲫鱼,再到鱼的吃法“脍与炙”,点明时下流行的日本料理不少是传自中国,乃至“说鱼解字”,通过象形的汉字指点中日鱼类的异同……堪称不遗余力、余味十足。记游诸篇是更富动感的日本文化论:作者坐而读,读得兴起,起而游,率性而游中贯穿着对文化的观察和对历史的思索。在鸿胪馆遥想遣使隋唐的历史细节,在隅田川追思江户迁都的沧海桑田,在奥之细道看到日本诗歌史“细细的一脉”,在东京的胡同里发现永井荷风的“阴翳之美”。此外如各地民俗祭事、八月里来跳阿波等等,皆有益有趣。
李长声被誉为当今“文化知日第一人”,《长声闲话》是三联书店为他首次推出的精选作品集。从作者迄今发表的随笔作品中甄选佳作、厘清脉络、堪称定本。
李长声的随笔以日本为写作对象,而所涉范围极广。从历史、文学、艺术到饮食、风物、民俗,从阳春白雪到大众流行,从文坛掌故到社会百态,几乎无所不包。
《吃鱼歌》为《长声闲话》第四册,收73篇。主要收入关于饮食、记游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