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普希金似乎总是乐观的,果戈里说普希金从来不哭。普希金在《致奥维德》一诗中说:“严肃的斯拉夫人,我从不流泪,可我懂得泪水。”从来不哭的普希金,在听果戈里朗读《死魂灵》的时候流泪了,他哀叹说:“我们的俄罗斯多么忧郁啊!”他哀悯大地,怜恤苍生,他才难过地流泪了。回返自身,普希金即便写到死亡,也是乐观的:“我要在明天死亡,/像快乐的幽灵飞翔,/飞到静静的冥河岸上,/飞入神秘的极乐之乡……”(《我的遗嘱,给朋友们》)死亡之地,冥河岸边,不再是阴森恐怖的世界,而成了诗人的欢乐之乡。他即便看见了死神,也没有死亡的恐惧,只有灵魂飞扬的快乐。生命的自然法则既然规定了生命必有终点,那么,你可以慨叹青春易逝,对酒当歌,但却不必悲悲切切,忧郁恐惧。生命如一个大链条,运转不已,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这链条上的一环,生生不息,建立在新陈代谢的基础上,谁都不应该怀抱着不死的信念,期望着永远占定那个环节。“万岁”的山呼,在这个意义上变得面目可憎,荒谬绝顶了。可是,有多少“万岁”还没有死的时候,想一想死亡便吓得浑身发抖,害怕死后会被后人从坟墓里掘出鞭尸,一息尚存,便准备下堂皇颂文,以便裹尸了。世界上有多少豪华陵墓,掩藏着腐朽!
塞纳河南岸,巴黎荣军院里的拿破仑墓,还算不上世界级豪华的坟墓,尽管他生前曾经摇撼过整个世界。就在给自己写下墓志铭的当年,十六岁的普希金写了《厄尔巴岛上的拿破仑》,少年诗人敏锐的目光,穿过第勒尼安海的万顷波涛,看到了流放于厄尔巴岛的拿破仑,“这魔王淤积着阴沉的思想,/想为欧洲制造新的枷锁”。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曾经多么英雄,也不管他曾经带给世界多么巨大的变化,让历史向前推进了多么大的一步,他登上皇帝宝座之后,他如果想让世界套上他制造的新的枷锁,让整个世界俯伏于他的脚下,那么,他就是整个世界的敌人,原来他头上罩的多少光环都要被打破;所以普希金挟带着大洋上的滔天巨浪,向拿破仑宣告:“颤抖吧!死神就在你头顶,/你的厄运尚在隐蔽!”再过六年,普希金以更加成熟的诗人目光再来看拿破仑,看到了拿破仑的“陵墓何等宏伟壮阔”,“人民的憎恨已熄灭,/而不朽之光却在闪烁”;然而,他即便是伟人,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著名的矮个子伟人,他对历史有过功,他又对人民犯下了罪恶,也不能得到宽恕。拿破仑由英雄而成暴君,由推动历史前进的巨人,而成为拉历史倒退的矮子,如此天地颠倒,普希金百思不解,他向拿破仑发出质问:“是谁蛊惑了你?狂人!/谁竟使奇才目光短浅?”
答案埋藏在大洋的万顷波涛中,答案埋葬在历史的漠漠黄土中。拿破仑再生,他自己也难以回答,其中到底有多少成分属于社会,有多少成分属于他自身。当皇帝的梦想,山呼万岁的盈耳颂歌,检阅三军的赫赫威仪,进入陶醉状态的庙堂坐殿,与中国皇帝坐过的一个龙墩在2l世纪拍卖出天价,统统属于“人”这个物种独有的称霸专制心理。新的世纪,中国的一个七八个人的小单位,小头目多年投机钻营,挖空心思当上主宰,张口闭口都要说“我的我的”,跟厄尔巴岛、圣赫勒拿岛上流放的拿破仑,沙丘上的秦始皇,怀揣的是同一颗坏心。只不过,七八个人的小单位,不会给小头头修起壮阔的陵墓罢了。他死后只能占三尺墓穴,压在水泥板下。
心情沉重的时候,也愿意读一读普希金《浪漫曲》那样的诗篇,柔情似水,把我们抑郁愤慨的心胸抚平,虽然诗中少女也胆战心惊,然而诗人的温柔还是给了我们少许慰安。即便《寄语尤金》中也有隆隆炮声,闪闪宝剑,战马驰骋,但是忆起“我青梅竹马的伴侣,/苏什科娃,我的光明,/我能否见到你的倩影?”还是令人神往,逝去的青春让人怀想,让人忧伤,也给人甜蜜。普希金少有的忧郁伤感,出现在《歌者》中,节奏舒缓,音韵低回。不过诵读时仍然心情平和,即使逗起一圈圈涟漪,也是心海被鸥鸟掠过的摇动,并不是心潮难平的拍岸惊澜。P2-3
在世界文学史上,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是一个十分罕见的现象。没有古代文学传统的茫茫土地上,突然出现了连绵群峰,产生了令后世难以企及的巨人,好像是上天有意惠赐。那情景只有中国的唐代可以比拟。群星闪耀的唐代文学天空,因为有了李白、杜甫这两颗巨星,我们可以无愧地面对任何民族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中国的“五四”时期,本来有望再度辉煌,可惜救亡紧迫,新文学革命未能完成,又加之社会变革等方面的原因,一批有才华的诗人、作家未尽其才,结果伟大的鲁迅巨星高悬,在新文学寂寞的天空遥遥期待。其他星体未能发出应有的光彩,是他们本身的遗憾,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不幸。新时期文学或许可以再度点燃我们的希望之火,这一代作家雄心勃勃,厉兵秣马,不乏壮志,有一些也才华可待。可是冷静下来认真思考,却发现这一代作家似乎缺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或者说,过去了三十年、正在继续演进中的新时期文学,让人并不能十分满意了。文学期刊林立,出版社开动现代印刷机器,每天每月每年大量生产着文学作品,推向市场,推向社会,越是书籍如山,越是让人感到失望——我们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不仅仅是中国的新时期文学,甚至同期的世界文学,也不能令人振奋。文艺复兴时代、19世纪,那一些前朝风华,似乎远远地去了。看看被热捧的域外作家,被一批一批翻译过来的书,他们写的是什么?杯水风波,加一点性戏,一己欲望,加一点文体实验,小伎俩,小招术,没有大胸怀,没有大气魄。能让人激赏的少数作家作品,放到世界文学的浩浩长河中来观照,仍然显出了器量狭小,格局逼仄。没有了壮阔的胸襟,没有了大关怀,只在形式上做一点小改良、小实验,文学便愈益往小处走去,难成其大了。你坐拥书城,却感到无书可读。一本一本打开,能让你心头一震的寥寥。常常不能读完,就失望地放下了。勉强读到底,回头看看,得到了什么,却原来一无所有,像什么也没读过一样。 这一次重读俄罗斯文学,我是在双重失望的心情下开始的。我最先翻开托尔斯泰的宗教政论著作,他历来遭受批评的著作为我打开了新的天地,我从中发现了好多文学作品所没有的魅力。我再读他的《战争与和平》、《复活》,他翻译成中文的所有作品,他的日记、书信、传记,包括他夫人的日记、他女儿的回忆录。这样的阅读令我兴奋、着迷,我发现了过去阅读时没有发现的一个广阔的世界。由托尔斯泰这座高峰回溯,到俄罗斯文学的源头普希金,再顺流而下,直到俄罗斯文学与苏联文学的界碑高尔基,我把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重要作家全部读过,我发现中国当代文学缺少什么了:它缺失了对于真理的热爱与追求。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从普希金“我可以做一个臣民,甚至一个奴隶,却永远不做个臣仆和弄臣,哪怕就是在上帝那里”,到托尔斯泰临终把儿子叫到床前说“谢廖沙,我爱真理……非常地……爱真理”,直到高尔基的丹柯把心掏出来点燃,引向光明,19世纪俄罗斯文学贯穿始终的最重要的传统,就是对真理坚定的热爱、不懈的追求。那是我们今天读来还振奋不已的最重要的原因,技术层面尚在其次。就连贵族地主出身的阿克萨柯夫,是一个温和型的作家,他的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家庭纪事》,在中国并没有得到大范围赞扬,他也通过回忆,“重新走上了真理和光荣的大道”。
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笔下,还有这样坚定执著的对于真理的热爱和追求吗?有没有这种热爱和追求,首先决定着作家本人的质量,、作品的质量,自然又由作家本人的质量所决定。说起来应该深深地惭愧。在我们这里,对于真理的热爱和追求,不仅匮乏于作家队伍,也淡薄于其他行业。大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不知疲倦地解释真理”,“坚定地相信,热烈追求正义和真理的决心对改善人类的处境所作的贡献远胜于精明的政治算计,后者归根结底只会产生普遍的不信任”。他生前一直在倡导建立一个世界性组织,来管理各个国家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来保证地球不被核弹头毁灭。我们的自然科学家,又有谁在做出了核技术发现以后,产生过这样的思想,宣扬过人类安宁、生命悲悯、世界和平的永恒真理?对自然科学家这样的要求会是“苛求”吗?那么,我们的作家呢?永恒的真理在我们心中的哪一个角落?还有它的位置吗?
真理并不抽象,它落实于一个生命的生老病死,一棵草木的青青黄黄。抽象出来,它最基本的核心是:人应该自由、平等、有尊严地生活,要使其实现,那么,就应该有爱、善良、劳动。再扩而大之,便有解释真理的千言万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为了真理;“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也是为了真理;“人得不怜恤自己地去劳动”,“夜行中没有光明了,就拆下肋骨来点燃,照亮前进的道路”,还是为了真理……这一切,我们的文学中还有吗?尚存几何?
对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这一次大规模阅读,对我自己是一场洗礼、梳理与整合。我想,经过这一次阅读,我应该发生一个变化。原来还不是那么清晰的,变得清楚明白了;原来犹疑不定的,变得坚定不移了;原来强烈执著的,变得更加不可动摇了……我把这一些感受记下来,形成这本笔记,首先是对我自己的一次总结;如果能在同道那里得到认可,便是意外收获。我在阅读写作的过程中,对19世纪俄罗斯文学思想内容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形式,那是因为我们所缺的并不是技术。中国当代作家,在技术层面的探求实验,所花的气力并不小,我们用三十年的时间,已经把世界文学的所有技术都拿过来试用过了。
还不能说这一次“跨文体”的写作在我来说是一个偶然,在我的系列长篇小说“黄金四书”出齐,新的长篇小说写作的间隙,写这样一本书,其实也有它的必然性。它的种子应该是十五年前我写过的《走进与退出》那篇短文,那篇写托尔斯泰夫人走进作家的生活世界,又最终退出巨人精神世界的文章,开始了我读书笔记的写作。十五年来,我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写下了大量此类文章,内容涉及历史、宗教、哲学、文学等各个领域。这些文章陆续在报刊上发表,回头看看,其中最多的就是关于俄罗斯文学,苏联文学,俄苏社会的。原来,俄罗斯那块忧郁的土地,是这样令我魂牵梦萦。一百多年前,普希金听果戈里朗读《死魂灵》,流下了眼泪,说:“我们的俄罗斯多么忧郁啊……”一百年过后,有朋友从俄罗斯访问归来说,在俄罗斯看到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目光都是忧郁的。那种由土地而来的忧郁,令人心头颤动。那不是失望甚而绝望的忧郁,而是蕴藏着希望的忧郁。“哀兵必胜”。不要看俄罗斯目前的经济没能“腾飞”,那里仍然蕴藏着人类前进的最强大的力量。追求真理热爱真理的俄罗斯文学传统、人文精神,会给俄罗斯的社会发展输送源源不断的能量。倒是盲目乐观的一些民族和国家,应该冷静下来,学会一点忧郁。苏联时期的诗人叶夫图申科说:“野兽的所有本能,包括死的本能,都比人更强有力,更真诚,因此野兽永远不笑——除非晃动尾巴。但是野兽的眼睛总是充满悲哀的,因为眼睛里流露出末日的预感。我们人类倾向于自欺并且心甘情愿地让我们的眼睛里充满微小的喜悦的光芒,以便使我们和周围的人看不见我们的必然消逝是无法阻止的。”叶夫图申科提醒我们关注末日的悲哀,那是真理探求不应该越过的端点。
我把写叶夫图申科的文章也收进本书,以《保卫真理的人》为题,作这本书的收束。另外几篇写苏联作家的,也收进来了。在苏联文学中,实在也延续着那种热爱真理追求真理的宝贵传统。文学的优良传统,是不会被政治力量强行割断的,在最不被允许的环境中,它会换一种形式艰难地存在。这还是决定于作家的质量。除了写苏联作家的几篇文章,文末注明了写作日期,本书的其他文章全部写于今年的7、8、9三个月间。这又是地球上、中国的一个不同寻常的热季。在这个热季里,发生了三百年(又说是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据说中国的上海是观赏日全食景观的最佳地方,世界上好多人跑去观看了。我自然不会渡江而去,到地球的一个岬角上,去看那一场暗无天日的景致;19世纪的俄罗斯专制制度农奴制度暗夜如磐,让我的阅读与写作时常沉重得透不过气来,已经够了。幸亏有那一批巨人,俄罗斯文学的金星璀璨闪耀,眼前透现着人类精神不屈的光芒,让我相信人类到底是有希望的,日全食在茫茫时空中不过是短暂的一瞬。
2009年9月24日记于招远竹园
2009年11月10日改定于万松浦书院
这本《忧郁的土地--俄罗斯文学笔记》收录了陈占敏创作的散文作品。
《忧郁的土地--俄罗斯文学笔记》收录了《乡下夜晚朦胧的雾霭》;《激情与理性的奏鸣》;《死屋中的人性灭绝与不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跪》;《在俄罗斯土地上看天使》等作品。
陈占敏,1952年出生,山东招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淘金岁月》、《金童话》,中短篇小说《白铁》、《死结》、《门前的错误》、《手舞足蹈》以及散文、随笔、文论等四百余万字。获,“齐鲁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山东省农村题材优秀作品奖”等各种文学奖二十余项。
这本《忧郁的土地--俄罗斯文学笔记》收录了其创作的散文作品。